法术十弊论虽然只是登载于百家论坛之上,平日关注这本杂志的百家门徒也并不多,但因为这篇极度挑衅的策论出来之后,还是在民间掀起了轩然大波,如同潮水一般席卷整个咸阳士族阶层,诸生皆都放下平日的散淡,开始聚集在曲园杂舍之中讨论起来。
欣喜者有之,反对者有之,激动难耐者更多。
这篇突然横空出现的文章一下挑动了百家门徒蛰伏已久的神经,大部分人都以为这是清河侯授意,要开始对法家门徒拔剑正面挑战的征兆。
“鱼粱公,此篇策论太过惊世骇俗,如今咸阳诸生已经乱作一团,平内心惴惴不安,难道侯爷要对李斯正面动手了?”
报馆的总务秘书陈平后知后觉,杂志刊印发布之后的第二天才终于听到了这篇策论的带来的巨大影响,因此丢下报馆的工作急匆匆坐车出城,在渭河学院找到了主编安鱼粱。
安鱼粱刚刚还在授课,得知陈平急匆匆而来,因此也丢下一群学子在书房接待了陈平。
此时两人相对跪坐在案榻之上,面前都放着热气腾腾异香扑鼻的紫云新茶,但陈平却丝毫没有喝茶的心思。
“此篇策论非是清河侯授意,而是老夫自作主张而已!”安鱼粱神态安然的喝着滚烫的热茶慢条斯理的说。
“这……这岂不是会让侯爷自乱阵脚?”陈平急切的说。
“清河侯给老夫的权力便是除开谋逆和不敬皇室之外的诸生策论皆可登载,法术十弊论的确言论大胆,但却并非无礼胡谄,如今大秦法术之弊天下皆知,早些撕开这层面纱,侯爷后面的革新才能更加顺畅,有病要趁早治疗,扁鹊之见齐恒侯,言病在肌肤脏血犹可治,一旦深入骨髓将药石无医也,与其久拖让疾病深入骨血,何不早作医治!”安鱼粱仍旧云淡风轻。
“可是……可是这般突然,侯爷还不知晓必然会被法家门徒攻讦,恐给侯爷惹来麻烦也!”陈平急的额头冒汗,虽然还不到夏天,但陈平已经感觉自己浑身都热不行了。
安鱼粱沉默了一会儿摇头说:“此篇策论来的蹊跷,老朽也是思虑半月才将其刊印出来,百家论坛自首版开始,虽然口碑不错,但却一直不温不火,完全没有达到让百家诸生能够畅所欲言的地步,投稿虽偶有令人耳目一新者,但却并无太多百家领袖名士之言,许多人仍旧在观望,因此自然也没有达到清河侯需要的效果,法术十弊论的作者孙丕名声不显,老夫安排人打听,也只得寥寥数言,乃是邯郸一位名不见经传之辈,年岁四十有余,师从名家布耕,而布耕乃是公孙龙一派,善于诡辩著称,当初白马非马之辩,坚白石二之论,皆都出自这一学派,而名家之徒自古皆是言无实物之辈,喜欢抬杠,是最为著名的杠精学派。白马非马之辩当初令诸多门派名士无言以对,孔氏名士孔穿自认善辩上门理论,却被公孙龙驳的体无完肤含羞而退,由此名家名声鹊起,位列显学六派之一,后墨家钜子墨翟认为羞与名家为伍,专门开设道场广邀名士驳斥白马非马之论,提出坚白相盈之理,这才让此论终于盖棺定论,老朽师尊荀子,也曾专门立言制名以实指才是明晰事物的根本之理来驳斥名家诡辩之术,名家学派根基动摇,至此名家学派开始分崩离析,开始与墨儒合流逐渐销声匿迹……”
安鱼粱身为当世大儒和大贤者,对于各派学说和传承可以说了若指掌,或许知道陈平虽然聪慧好学,但毕竟太过年轻,因此特意将孙丕和名家的来历仔细讲解了一遍。
“这孙丕非是显名之士,而且也并不在咸阳,而此篇策论却蹊跷的出现在老朽的案桌之上,可见是有人想试探百家论坛是否真如开篇所说,能够自由刊登各种不同理论的文章,老朽若是匿而不闻,则百家论坛会慢慢消弭于众,成为一本寡淡无味的期刊,清河侯之重托老朽也无法完成,因此老朽思虑许久之后还是一字不改的刊印出来,引起民间和朝堂争辩动荡老朽也自然能够预测,但此事却不可不为,至于说到让清河侯自乱阵脚也太过危言耸听,清河侯若是没有这种思虑和眼光,又何必让老朽置办这本期刊,因此陈秘书无需替清河侯担忧,该来则来,福祸相依,侯爷深思熟虑岂会被一篇小小的策论乱了阵脚!”安鱼粱慢条斯理的继续喝茶。
“原来如此,得鱼粱公一言,平茅塞顿开!”陈平五体投地的拱手道谢。
“此事诸位莫要争吵,静观其变就是,老朽猜测明日朝堂之上会有一番争斗,但清河侯只要有皇帝支持,法家门徒无惧耳!”
“鱼粱公是说皇帝会支持侯爷,支持法术十弊论的观点?”陈平脸色有些呆滞。
“皇帝如此倚仗清河侯,自然会支持他,就算对法术十弊论有异议,但清河侯必然会详解其忧,大秦面临前所未有之变局,革新之势已经势不可挡,咸阳的变化有目共睹,如若继续行苛法之策,无需清河侯出面,朝堂之上也会有诸多王侯公卿鼎力抗衡,李斯如若还不知进退一意孤行,下场未可知也!”安鱼粱微微点头说。
“平有一言如哽骨在喉,踌躇许久,不知当问不当问?”陈平犹豫许久之后拱手。
“莫非是老朽与李斯同门之事?”安鱼粱放下茶杯淡淡的问。
“正是,李相与鱼粱公乃是同门,同就学与荀卿,但为何二位理念差异如此之大,李相崇尚苛法,而鱼粱公却意图革故鼎新!”
“名利遮眼,李斯所行非师尊之理,老朽为师门传承计,亦不可让其毁我师门之誉,老朽如此作为,也是告知世人,荀子之理在于礼法并举,在于循名责实,在于法理相合,而非是重刑而轻礼,重法而轻名,从李斯毒杀师兄韩非之日起,我与他便已经分道扬镳几无来往!”
“平受教,今日便不打搅鱼粱公教学,他日有闲再来拜会!”陈平站起来拱手告辞。
“陈秘书请,老朽年迈,恕不远送!”安鱼粱也站起来将陈平送到学堂门口。
“告辞!”陈平再次作揖登上马车离开,安鱼粱也转身负手上楼。
此篇策论,引起的波澜绝对不会像他说的那么轻松,陈旭化解起来必然焦头烂额,但事已至此,他只能等待接下来的变化,看陈旭如何化解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
“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老朽此次也是冒险而为之,希望清河侯能够体谅老朽的难处,还有这孙丕是何人指使,这潭水很深,老朽快压不住了,希望侯爷你自己扛得住,不然,唉……”
站在二楼临窗观看陈平的马车颠簸着驶出学院的大门,安鱼粱脸色忧郁的幽幽长吐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