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只是感冒而已嘛,用得着这么大阵仗吗?
虽说有点不以为然,可是看着大家忙得团团转,倒显得自己无所事事,且不够关心顾非宸。所以,为了表达一个寄居者对于这家主人的亲切问候,秦欢想了想,终于还是三步并作两步上楼去。
顾非宸的卧室离她的房间有一段距离。其实她不是没想过,不如干脆躲进自己房间任他们去忙,可是这个念头仅存活了一秒就被她掐灭了,又或者说,是她的双脚先于大脑的指挥而行动了。
最后她在那扇深褐色的门板前停下来,深呼吸两下才敲门。
隔了不大一会儿,里面便传来顾非宸的声音。
她推门进去,他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连眼睛都没睁开,大概以为她是帮佣。
她这时才有些尴尬了。
其实住进来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进他的卧室,同时也是她到过的唯一一间年轻单身男人的房间。
这样私人的空间,是属于顾非宸的,所以里头的气息仿佛也是他专有的,和他身上的味道很像,都有一种冰凉凛冽的感觉。
秦欢下意识地打量着这间以黑白为基调的卧房,直到它的主人开口说话:“你怎么来了。”倒不像是个问句。顾非宸半靠在床头,深沉似海的眼神安静地停留在她身上。
她微微一窘,随即编了个理由:“我想借本书看。”
“我这里没有书。你去书房里找找,喜欢哪本可以随便拿。”
话说得多了,她才发觉他的声音似乎已有些哑,声息也很低,仿佛是真的累,因为说完之后便又微合上眼睛,胸口轻轻起伏。
她一面瞥着他的脸色,一面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确实,这是什么烂借口呀!
幸而她眼尖,瞄到床头柜上有一本杂志,于是立刻给自己圆谎:“我想看的就是那本。”
顾非宸微微皱了皱眉,顺着她的目光侧过头去,停了两秒才又重新望向她:“《财经周刊》?”
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在他的嘴角边看见一丝揶揄的笑容,可随即又怀疑是自己心虚导致的眼花,因为他下一句便是一本正经地许可道:“你有兴趣的话就拿去吧。”
可是任谁都知道,她其实对生意场上的事毫不关心,更加不会关注国民生产值和消费水平这类冰冷的经济数据。
但骑虎难下,她拿了一本自己这辈子压根儿碰都没想碰过的杂志,正准备离开的时候,顾非宸突然又说:“这期有几篇文章都还不错。不如你就在这里看,顺便说说你的看法,或许我们还可以探讨一下。”
这下她真的怀疑他是在耍她了。
探讨?
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居然提出要和她这个连校门都还未出的小丫头探讨严肃正经的财经问题?
她不由得瞪着他,企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点点戏弄的表情。
不过,可惜没有。
又或许是他太会伪装,就连嘴角那一点细微的弧度也仅仅闪现了一秒钟不到便又收了回去。所以看在秦欢的眼里,他只是握拳掩住嘴唇,侧过头去低低地咳嗽了两声,眉头也微微皱起来,看起来似乎极不舒服。
秦欢虽然从小锦衣玉食,平素性格又有些嚣张跋扈,但其实她心软,最看不得别人生病,所以也不爱去医院,就因为那里病人太多会让她无所适从。此时顾非宸的样子让她的心小小地抽了一下,怀里捧着杂志,一时间竟然开始犹豫是否应该就这样离开。
恰好这时赵阿姨进来,一并带来了医生。
见到她,赵阿姨似乎有些吃惊,那位医生却是目不斜视,直奔床前。
“感冒?有没有发烧,还有没有其他症状?”一边问,一边拿出体温计和听诊器贴近顾非宸。
“你来干吗?”可惜热心的医生碰到了不合作的病人,他的手被顾非宸毫不留情地拨开。
这位医生也不生气,只是换上一副平静冷血的语气,并直起身体与顾非宸对视:“我只是怕你在我手上出事,会毁了我的大好前途。”
“普通感冒而已。”顾非宸转过头,薄薄的嘴角紧抿着,朝秦欢看了一眼,很快便又对闻讯飞速赶来的医生坚决地下了逐客令:“这次不需要你。”
“你确定?”
“嗯。”
“那行,随便你。”
秦欢突然觉得这位医生虽年轻但真是好修养,居然仍旧慢条斯理地说:“正好我还有别的病人在排队,这次的出诊费用记得结给我。”说完又忽然俯下身去,凑在顾非宸的耳边低低地说了句话。
秦欢隔得稍远,听不清内容,但见顾非宸脸色更冷,薄唇里吐出一个字:“滚。”
斯文俊朗的医生置若罔闻,冲赵阿姨吩咐说:“先别吃西药了。上回我带来的中药还有吧,煎了给他喝。”语气里隐约带着点报复的味道,不忘特别交代:“煎浓一些,效果会更好。”
后来因为赵阿姨要去厨房帮忙煎药,而顾非宸的状态看起来真的不怎么好,秦欢便自告奋勇地留下来照看。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鬼迷心窍了,才会这样主动。其实她能做什么?从来都只有别人照顾她的份儿。
“怎么,你还真想探讨经济话题?”英俊的男人半躺在床上,神色里掩藏着倦怠,拿眼角瞟了瞟她,似乎也有些诧异她的热心。
秦欢有点下不来台,只觉得对方的眼睛太过深邃而犀利,仿佛能够看穿一切。她差点真的扭头走掉,可挣扎了两秒又气鼓鼓地找了把椅子坐下来,说:“我就喜欢在这里看书,怎么样?”
其实她忘了,这里明明就是他的卧室,他本就有权赶她离开的。可是她大小姐惯了,心气劲儿一上来就什么都顾不上,认为自己不管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都是可以被接受或原谅的,至于一直以来都被顾非宸冷淡对待的事实,也都暂时抛到脑后了。
不过这一次,她居然真的被接纳了。至少在她擅自坐下之后,房间的男主人并没有进一步表示反对,尽管他的脸色有那么一点点的难看。
她暗自窃喜,看来自己也没有那么惹他生厌嘛!
直到许多年之后,回忆起曾经的心情,她才恍然发觉自己当时有多卑微。只是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就足以让她乐上大半天,心里像是开出无数朵鲜花,灿烂而又明媚,胜过窗外艳丽的骄阳。
想来那个时候,他不给她脸色看,就已经是对她最大最大的恩赐了。
那天下午,秦欢老老实实地坐在一个年轻男人的卧室里,尽管手里捧着一本杂志,但心思完全不在上面。她时不时会抬起头看一看,而顾非宸似乎是真的累了,一直闭着眼睛休息。
他不答理她,她就有点无聊,却也不敢出声。这辈子,或许只有那一段短暂的时光,是她最为小心翼翼、委曲求全的。
时间过得很慢,一分一秒静静流淌,伴随着窗台上光线的偏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默默发了芽,那样小,却在一点一点沉默缓慢地滋长,带给她某种全新而又完全陌生的感受,胀得胸口微微发紧。
在那个夏日漫长的午后,她看着他,只是这样看着他,就觉得心中仿佛被莫名的情感充盈鼓荡着,满怀欣喜。
后来赵阿姨将煎好的中药端来,她才知道原来顾非宸一直都没睡着。
闻到浓烈的药味,他坐起来,皱了皱眉,摆明有些抗拒。
赵阿姨在顾家帮忙许多年了,待他就像待自己的小辈,耐心劝道:“快喝吧,万一哮喘发作起来又要吃苦头。”
顾非宸紧紧皱着眉头,终于还是把一碗中药全数喝下去。
见他一副痛苦别扭的样子,秦欢突然心生不忍,待顾非宸放下药碗,她径自端了杯水递上前去:“喏,给。”
床上的男人抬起眼角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中的水杯。或许是因为生病,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晦暗,就连眸色也仿佛一并变得幽暗异常。他就用这样的眼神多看了她两秒,某种神思从眼底一闪而过,而她压根儿没注意到这些,只是尴尬地一撇嘴角,声音也提高了些:“怎么啦?”她还是不习惯服侍人,这种端茶倒水的事,这辈子也没主动做过几回。
顾非宸眉眼微动,却不做声,只是不置可否地伸手接过杯子,喝了两口之后将杯子顺手放到另一侧的床头柜上,躺下说:“我想睡一会儿。”连句道谢也没有,而且态度简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他重新闭上眼睛,表情忽然变得平静而又冷淡。他就是这种人,他的情绪似乎可以轻易影响周遭人的感观,因为下一刻,就连空气的温度都好像一下子降了下来。
又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秦欢愣了愣,那边赵阿姨倒没察觉什么,将床脚的被子整理好,才过来轻轻拉住她的手臂,低声说:“咱们先出去,让他好好休息。”
回到客厅,赵阿姨才发现这小丫头脸色不郁,便问:“怎么又不高兴了?”
“没什么。”秦欢是真的有些气馁,明明一个小时之前,他好像还挺和颜悦色的呀。把那本枯燥的杂志往边上一丢,泄愤似的跌坐在沙发中。
赵阿姨忽然笑了笑,也跟着坐到她旁边问:“在学校交男朋友了吗?”
对于秦欢来讲,赵阿姨就像自己的长辈一样,她向来尊敬她,却也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问。
她微微瞪圆眼睛的样子让赵阿姨笑起来,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所以故意接着又问:“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没有。我没有喜欢的人。”秦欢愣了一下,迅疾澄清,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这般孩子气的举动,落在赵阿姨的眼里,再度引来会心一笑,却也不再故意逗她。
晚饭顾非宸没有下楼吃,原本赵阿姨见秦欢无所事事,打算让她帮忙把饭菜端上楼。可是她想了想,立刻表示拒绝。随便吃了两口之后索性直接跑回自己的卧室,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过。
接下去的几天,但凡有顾非宸出现的地方,她都刻意避开。
其实她知道,他在经过药物的调理和充足的睡眠之后,身体很快便康复了七八成,重新变得早出晚归,忙得几乎见不着人影。
当然,这些都是听赵阿姨说的。
其实这房子这么大,倘若有心逃避一个人,会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你在闹什么别扭呢?”深夜十点,电脑视频里的陈泽如笑嘻嘻地问。
“我就是不想见到他。”秦欢将双肘撑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托住自己的脑袋,心里犹自愤然。她哪里不好了?好心好意端水给他喝,反倒像犯了某种大忌,他说翻脸就翻脸,一点情面都不留。所以她现在讨厌他,不想见到那张可恶的英俊的脸,也不想听见他那可恶的冷淡的声音!
“阿如,你说我长得好看吗?”兀自消沉了一阵,秦欢忽然开口问。
视频里的陈泽如点点头:“你是美女,公认的呀。”
“男生不都是喜欢美女的吗……”秦欢小声嘀咕了一下,手掌突地拍在桌上子,几乎把千里之外的好友吓了一跳。
“怎么啦?”
“我决定,明天就去约会!”秦欢将十足漂亮的脸蛋向上扬了扬,分明就是在赌气,“姓顾的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才不稀罕!”
陈泽如低叹一声,掩嘴打了个哈欠,眼角隐隐闪动着泪光:“行,祝你马到功成,我困死了,咱们改天再聊吧。拜拜。”
“拜拜。”
关了电脑,秦欢果然说到做到,凭着一股突生的冲动,将手机里的电话簿翻看了一遍。
其实喜欢她的男生是真的多,因此在学校里隔三差五便能收到来路莫名的鲜花或情书。她念的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文科院校,校内的男生近百年来都以浪漫多情著称,他们追求女孩子的手段层出不穷,而且花样常翻常新。
曾经有年冬天下着鹅毛大雪,夜里她被楼下的呼声引得探出头去,结果只见雪地里燃着一圈烛光,围成标准的心形图案,一个高大的男生站在烛光中央,不顾围观的眼光,深情而严肃地为她朗诵了一首诗。
那是普希金的诗中她最爱的一首。
当晚黑灯瞎火,她站在楼上隔得又远,根本认不出对方是谁,可是对方却早已将她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
不过这样的表白举动在这所充满文人气质的高等学府里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了。当时有喝彩的,有吹口哨的,还有鼓掌的,可是待当事人表白结束,大伙儿便又纷纷散去,最多讨论半个小时,然后熄灯睡觉。
类似的事情发生在秦欢身上的次数也多,因此她和同寝室的女生们都不太在意。直到隔了两周,在一场公选课的考试中,那个男生才再次出现在秦欢面前。
是闭卷考试。最后一堂课画考试重点的时候,秦欢恰好迟到了,于是只来得及赶上后半段。试卷最后几道问答题她统统没有勾到,只得临时借同桌的来抄。
那男生将自己的试卷朝她的方向挪过去,最终停留在一个最适合的位置,既能让她抄到,又不至于太过引人注目。
完全是靠了他,秦欢才得以按时交卷,不然倘若不及格,这堂课的学分便泡汤了。考后她向对方表达感谢,那男生笑笑说:“普希金也是我喜爱的诗人。”
她怔了片刻,只是回想了一下便立刻恍悟。她认人的本事不太行,但是对声音却从小就格外敏感。这个声音,曾在某个雪夜里被一地烛光和一首爱情诗放大得格外清晰。
那男生察言观色,见她认出他来,也似乎看出她心怀感激,便机灵地把握时机,陪她从考场走到食堂,聊了一路,最后顺利地交换了联系方式。
如今他的手机号码就躺在秦欢的电话簿里。
追她的男生那么多,但真正交换过号码的,大概也只有这么一位了。意识到这个残酷的事实,方才还怀着“复仇”之心的秦欢立刻蔫了下来。
其实也只是想想而已,真要她主动去联络一个自己并不感兴趣的男生,她还是做不到。
可是,她感兴趣又能怎么样?某人还不是不领情吗?
她承认自己此刻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念头了,手指在按键上迅速上下移动,最终挑到一个号码拨出去。
约的是另一个同班女生,叫白雪,人如其名,皮肤真的像雪一样白皙。记得刚进学校军训的时候,每个人都被烈日暴晒得像黑炭一样,多数女生变得灰头土脸,就只有白雪一个人例外,太阳底下和她们一样挥汗如雨,一张脸蛋却永远白里透红,让人羡慕不已。
秦欢与白雪的交情还算不错,因为军训站队时俩人紧挨着,有好几次也会一同结伴去食堂买饭。女生们的友谊,通常就是在吃饭和逛街中建立起来的。
不过白雪爱玩,朋友一大堆,而秦欢又是有些高傲的小姐脾气,倒不怎么爱凑热闹,于是两人的关系在大二之后就渐渐疏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