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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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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池手臂一伸,将她揽到近前,问:“要不要考虑休年假?”

“休假?去哪儿?”

“你以前不是一直想回老家去看看?”

那是许多年前的话了,没想到他居然还都记得。

承影微微一怔,说:“可是现在家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回去也只能是扫墓。”

“那就回去扫墓。”

她觉得奇怪:“看样子,你是一定要带我出门了,目的是什么好像并不重要。”

他低笑着捏捏她的下巴:“结婚以后,一起出门的机会比较少,就当作是补偿好了。”

她愣了一下,没再作声。

除去多年前那趟云南之旅,她和他好像确实没有正正经经出门旅行过。就连当年的结婚蜜月,也因为父亲的突然殉职而不得不临时取消。

其实父亲曾经极力反对她嫁给沈池。那时候他比较忙,正好刚刚投入到一项危险的重要任务中去,无暇分身,更加管不到她。

后来得知她竟然在与沈池谈恋爱,晏刚几乎是大发雷霆,头一次破坏了行动纪律,三更半夜回到家中,把她从睡梦中拎起来。

他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根本容不得商量:“你嫁给谁都行,只有那个沈池不行。”

“为什么?”她感到不能理解,“我已经是成年人了,难道不能自由选择以后的生活?”

“生活?”晏刚似乎是被逼急了,脱口就问:“你知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你做了他的老婆,以后过的是什么生活,你到底知不知道?”

其实她不是傻瓜,交往这么久,沈池的事她多少总有些了解。但她根本没考虑过那些,到底还是年轻,在心里唯有爱情至上。

“他是做什么的我不管,只要他爱我就行了。”她赌气般地说。

“爱?他那样的人,懂得什么叫爱?他那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说爱?”

“什么叫作他那样的人?你根本就是偏见!”

“是你太幼稚!囡囡,听话,离开他。”

自她十六岁以来,父亲就很少叫她的小名了。她当时听得不禁呆了呆,隔着昏暗的灯光望过去,竟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在她心目中伟岸如山的男人也已经老了。

父亲鬓角花白,眼角爬上皱纹,或许是由于长期的自我隐藏和压抑,就连法令纹也加深了不少,将面容衬得十分冷酷严肃。

夜半时分,她穿着睡衣睡裤,坐在床头与父亲对视良久,最后却还是坚持己见:“我不会和他分手的。”

“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眼见劝说不动,晏刚沉着脸站起来,转身离开了。

其实从小到大,父女俩很少有争执。那几乎是唯一的一次,在他们之间爆发如此直接而又激烈的冲突。

她是个性格温和,但在某些事情上又无比执拗的人。后来她和沈池的婚礼如期举行,父亲甚至没有到场。

她以为他还在生气,是在以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反对,可是没想到仅仅两天之后,就接到有关部门的通知。

晏刚在执行任务中英勇殉职。

她活到二十五六岁,才终于知晓父亲的真实身份和职业。

而她也终于理解了,为什么父亲会对沈池的身份如此反感和抵触。就因为平时接触得太多,因为被迫身在其中,见了太多的黑暗和残酷,才让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宝贝女儿也踏进这个污秽不堪、甚至见不到一丝光明的世界里。

孙教授的手术如期进行。

耗时六七个小时,因为切开之后才发现,真实情况远比之前拍片显示的结果要复杂得多。承影作为第一助手,全程协助在侧,这一场手术下来,竟像打了一场硬仗一般,最后病人麻药未退,在昏睡中被推出去,而她身上的手术服已经从里到外湿了个透。

接着晚上又是夜班。

她却几乎整晚没法入睡,半夜靠在值班床上迷糊了一阵,可一闭上眼睛就总想起之前在手术台上看见的景象。像是清醒着,又像是在做梦,脑海中的片段时断时续,仿佛梦见自己拿着薄而锋利的刀,对准了病灶切下去……大量的鲜血在瞬间涌出来,从脊椎四周弥散开来,将她的手指渐渐淹没。她的视线也随之变得一片模糊,满目血红,找不准下手的方位,急得一头大汗。

最后终于惊醒过来,窗外已是天色微明,心脏还在怦怦乱跳,额前却是真的覆着一层薄薄的汗意。

沈池是午后才回家的。

三个小时之前,有一趟从菲律宾飞来的航班,他亲自去机场国际厅接到沈冰。沈冰在整个沈氏家族里向来是以怪脾气出名的,她坚持不肯住到家里来,只带着随行人员在四季酒店开了个套房,然后约他共进晚餐。

沈池回到家,家里的阿姨立刻上前汇报:“沈太太早上回来的,连饭都没吃一口,就直接回房睡觉去了。”

“午饭也没吃?”

“没有。”阿姨一脸担忧,“我去叫过了,她说没胃口。”

沈池轻步上了楼,穿过套间客厅,直接进入卧室。

窗帘没拉上,下午的日光从一整面落地窗外斜射进来,室内一片光明透亮,可床上的人却似乎睡得很沉。

他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这才发现她其实睡得并不安稳。或许是因为一条手臂正压在胸口上,影响了她的睡眠,那双秀长的眉微微蹙起,浓密纤长的眼睫正在极轻地颤动。

他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了她片刻,才伸出手去轻拍她的脸。

“承影。”他叫她,“醒一醒。”

可她恍若未觉,眉头锁得更紧,仿佛犹自陷在那一片未知的梦魇中,抽不了身。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她的头发竟然还是湿的。大约是洗完头连擦都没擦就直接睡下了,如今尽数摊在枕头上,摸上去还带着明显的潮意。

而她睡得极不安稳,似乎正在经历令人痛苦的梦境。他目光微沉,终于露出一丝担忧,索性加大了手上的力气,硬是将她给拍醒了。

承影刚醒过来的时候,人还有些怔忡,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刚才,她又做了那个梦,梦中仍是黑暗的雨夜,她站在流水淙淙的河边,墨色的水草漫上来几乎卷过双脚,带着湿冷滑腻的触感。雨下得太大,无处可避,她浑身瑟瑟发抖,举目望去,始终看不到第二个人。

“你做噩梦了。”似乎过了好半天,沈池的声音才终于拉回她的神志。

她用手掌盖住脸,努力清醒了一下,坐起来说:“不算噩梦。”

类似的场景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在她的梦中出现一次,只不过,在过去的许许多多个日子里,她多半都是在半夜挣扎着醒来,然后再独自一人沉默着重新睡去。

有时候他就睡在旁边,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形同陌路。

她起来去浴室稍作整理,又拿电吹风吹干了头发,走出来的时候看见沈池正在讲电话。

沈池拿着手机静静听了一会儿,大约是对方问了什么问题,他才语调平平地回答说:“医生。”

承影的脚步微顿,向他投去一个探询的目光。

他侧过头来也看了看她,隔了几秒之后,又对着电话里的那人说:“她和你从没见过面,有什么好聊的。”

他的语气平淡,稍微有点冷,可是脸上表情却不像是不耐烦的样子,讲完一句之后便又重新静下来听着。这让承影不禁愈加好奇对方的身份。

她轻步走到近前,微微仰起头,仔细观察他的反应。他把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有点漫不经心地继续应付:“……我不认为你和她之间会有共同话题。”

她终于忍不住了,就用口型比了句:是谁?

而沈池大约也正被对方纠缠得没办法,索性把手机从耳边移开,递给她:“我堂姐,今天刚从菲律宾过来,她想和你聊一下。”

沈池的堂姐。这在承影的心目中,压根儿一点概念都没有。

她甚至不知道这个堂姐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

可是电话里的那个女声干净清脆,即使是第一次通话,也并不显得生分:“承影,晚上和我一起吃饭好吗?”

“姐。”她叫了声,隐约觉得有些别扭,但还是很好地掩饰过去了,语调轻松地说:“抱歉,今天没去机场接你。”

“没关系。我听沈池说,你是名医生。”

“对。”

“巧得很,我丈夫也是医生,不过他是一名牙医。晚上我请客,你和沈池来四季酒店,我们六点半见。”

“好,到时候见。”

挂掉电话,她才问沈池:“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还有堂姐?”

“沈冰是我二伯父和他的菲律宾太太生的,他们一家人一直定居在菲律宾,平时很少回中国。我们结婚的时候,沈冰恰好惹上点麻烦事,不方便入境,所以没来参加婚礼。”

“麻烦事?”她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字眼。是什么样的麻烦,才会被中国政府禁止入境?况且,还只是针对一个女人。

谁知沈池竟像是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思,随口说:“她向来都是沈家最会惹麻烦的人,等你和她熟了自然就会有体会。”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绕开了话题。

可是等到见了面,承影不禁开始怀疑沈池之前所做的评价。

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女人,带着混血血统,又是一头爽利的短发,于是面部五官便被衬托得更加清晰立体。她穿着修身的休闲套装,配平底鞋,个子娇小玲珑,整个人焕发出一种熠熠的神采,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三四岁,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

她的身高不像沈家的人,可是那副眉眼却带着标准的沈氏烙印,目光清湛犀利,眼底仿佛闪烁着万千星辉。

看得出来,承影带给她的第一印象很好。吃饭的时候,她甚至亲自给承影布菜,倒让承影觉得不好意思,端起红酒杯正打算敬酒,结果却被沈池抬手阻止了。

“你酒量又不好,换果汁敬就行了。”他声调浅淡地替她做决定。

承影笑道:“那样显得多没诚意。”

沈冰不以为意,冲身后比了个手势,立刻有人上来把承影面前的红酒换掉。

“你就以茶代酒吧。”沈冰冲承影抬抬下巴,示意她举起茶杯,又转过视线去看沈池,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调侃:“既然你要护着老婆,那就替承影多喝一杯好了。”

沈池看她一眼,倒是没有任何异义,多陪了一杯。

“医生这个职业,感觉如何?”席间,沈冰似乎感兴趣地问。

承影想了想,如实回答:“这个职业一直是我的理想。”

“哦?治病救人,的确很高尚啊。”

“沈池也说过同样的话。”想到许多年前的事,承影不自觉地笑道。

“是吗?”沈冰别有深意地朝沈池看去一眼,可后者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这两个女人之间的对话没有兴趣,也并不打算参与。

沈冰也不以为意,重新转过去同承影闲聊:“之前告诉过你的吧,我老公是个牙医。我发现嫁给他最大的好处,就是牙齿出现问题的时候,可以第一时间得到解决。”

“其他倒还好,就是长智齿太痛苦了。”承影像是被勾起回忆,微微皱起眉头说:“我当年有颗智齿一直发炎,后来去口腔医院拍片子,说是横向阻生型,一定要拔掉。”

“过程一定很痛苦。”沈冰饶有兴趣地听着。

“是啊,痛苦到让我记忆犹新。是先打完麻药,再割开牙龈,最后用凿子和锤子伸进去,把牙齿敲碎了再一点点镊出来。从那之后,我就对牙医们产生深深的敬畏之情了。”承影停了停,才忽然笑说:“抱歉,不该在吃饭的时候聊这个话题。”

沈冰却是一副了然的模样:“这大概是你们医生的习惯。总是可以一边讲着手术室见闻,一边吃下带血的牛排。其实,我老公可比你过分多了,他每晚的睡前故事也多半是白天的工作内容。”

承影听着不禁笑了一下,顺口就问:“姐姐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沈冰笑容爽朗语气直白:“我们没要孩子。他的睡前故事,是讲给我听的。”

真是有意思的一对夫妇。

承影猜测她和她的牙医丈夫之间,关系应当十分和谐。

晚餐结束后,三人在酒店大堂分手。

趁着承影去洗手间的空当,沈冰才突然评价道:“她很单纯。”

“你想说什么?”

“单纯得不像我们沈家人。”

“她原本就不是。”沈池面无表情,并没有看她,只是自顾自走到酒店门口点了支烟。

沈冰也跟上来,伸手从他的烟盒里抽走一支,示意他给自己点火。深吸一口之后,她才斜过目光睨他,提醒道:“可是她嫁给你了,就是沈家的一分子。沈家好的坏的,沈家的一切,都和她脱离不了干系了。”

“那又怎么样?”

“我只是随口说说。”沈冰心中微微愕然,表面上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笑道。

酒店门廊外灯火辉煌,将沈池的表情映照得越发冷峻漠然。她看着他,有些话原本已经到了嘴边,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来。

她常年居住在菲律宾,她的父亲占据着几乎半个东南亚的毒品交易市场。她与其他堂兄弟姐妹来往并不多,但独独与沈池关系亲厚,那也是因为沈池曾在菲律宾住过两年的缘故。

那时候他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当时沈家正在悄无声息地进行一场肃清内鬼的行动,但是最后事态演变得越来越严重,波及范围也越来越广,许多事情都渐渐超出了人力的控制,结局不可预知。

作为既定的继承人,为了避开这一场未知结果的血雨腥风,年幼的沈池便被送到菲律宾暂住。他们两人之间相差不过三岁,朝夕相处,很快就加深了血缘之间的感情。

再后来,他没有任何悬念地成了沈家的掌权人,用强势凌厉的手段,迅速扩张着版图。而她,也全盘接手父亲的生意,在亚洲的东南一角牢牢占据着一席之地。

她了解他的性格和处境,所以怎么也没想到,他娶回来的妻子竟然会是一个像承影这样的女孩子。

为人直爽、简单,接受过良好教育,有一份好职业,似乎没什么心机,更加没有防备之心。

她从小就被父亲带在身边,见识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接手家族生意之后更是什么样的牛鬼蛇神都遇见过。所以,仅仅只花了一顿饭的工夫,她就轻而易举地将承影看了个通透。

这样一个善良简单的女人,实在与沈家的气场格格不入,更加不适合去应对沈家随时可能面对的疾风骤雨。

可是,沈池似乎并不喜欢听到她的提醒。

此时此刻,她看着他的表情,心里不得不暗暗吃惊。其实这些年来,他早已将自己修炼得滴水不漏,所谓喜怒不形于色,更甚至,在很多时候明明心中已经起了盛大的怒意,那张脸上却反倒是笑得愈加云淡风轻。

他的心思深沉难料,仅靠表面观察,没有几个人能真正猜透他在想什么。

而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他现在这副表情了,薄唇抿出沉冷的弧线,目光淡漠,眉宇间却隐约透出一丝不耐烦。

他不喜欢听到她方才那番话。

而此刻在他的脸上,竟然明确真实地反映出自己内心的想法。

如此表里如一,还真是有些失常。

其实她相信,他心里也是清楚的,承影并不适合沈家的这种环境。只是这样掩耳盗铃,倒是更加让人感到吃惊。

沈冰很快就抽完一支烟,等到承影走近,她顺手掐掉烟头,若无其事地笑说:“我准备回酒店做个温泉SPA,我们改天再聊。”

“好啊。”承影一口答应下来:“如果你在这边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找我。或者,要不要搬去家里住?住在一起也方便有个照应。”

“那倒不用,我还是住在酒店习惯些。”沈冰把手袋递给身边的保镖,自己则从手腕上退下一串乌黑的木珠链,交给承影:“这是我常年随身戴着的,找法师开过光,可以保平安。”

仅凭肉眼也能看出这是极好的东西,承影不禁微讶:“送给我吗?”

“嗯。”见承影犹豫着不肯接,她索性拉住她的手,直接替她套在手腕上。

乌沉的木质光滑柔润,很有分量,触手竟有一丝奇异的凉意。

承影原本还想推辞,这时候,一直站在一旁没作声的沈池突然开口说:“收下吧。”然后才看了看沈冰,简短地交代:“有事电话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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