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构的声音终于又恢复了正常,跪在一旁问道:“大人可看出甚么?”
“他非是要做甚么忠臣良将,大约是想做‘圣人’吧。”
“……”
若非自己亲爹就躺在面前,杜构差点想笑两声。
“若是论心,张德未必有这等思量。若是论迹,江阴子杀人如麻,又活人无数。十年以来,楚才唐用……皇帝击杀世族之功,何尝能少了他?千几百年后,倘使有千几百年,那时之人,又怎会去理会江阴子本心,而是只看功绩。”
一脸懵懂的杜构不能理解。
杜如晦笑了笑,微微摇头,资质愚钝也有资质愚钝的好处,至少不必想太多而惶恐。知道的越多,惶恐的也就越厉害。
“今年入京的楚地英杰,较之往年,如何?”
“贞观二十年也就二三百,多是流转南市和新南市。贞观二十一年,一千有余,北城朱门,多有聘用。”
“那你可知道,这些楚才,大多连寒门都不算么?老夫沉浮数十载,第一次见到如此之多‘识文断字’之辈,居然皆是苍头黔首商贾百工之后……长此以往,十年之后,百年之后,又会如何?到那时,执笔写春秋之人,难道还是天生的贵种吗?”
这一刻,杜构彻底懂了。
他老子说“论心”,张德不可能是想要做“圣人”,只“论心”的话,跟张德打交道那么多,杜构琢磨张德连人都不想做。
可要说“论迹”,圣人所言“有教无类”,别人没做到,张德做到了。
甚至连圣人自己,何尝对着苍头黔首在野之民“教化”了?
“江阴子非常人啊。”
杜如晦感慨一声,然后眼睛闭上,“楚才有毒……皇帝、朝廷、世族、勋贵,呵,明智‘饮鸩止渴’,却又不能自拔。灭天下者李也,非张也……”
“大、大人……”
“怕甚?”
闭着眼睛休息的杜如晦依然保持着微笑,“老夫一生,不亏了。”
全然听不明白杜如晦在说什么的杜构,内心惶恐之余,还是准备去一趟新南市,然后跟“华润号”的人碰碰头,把今天的事情跟张德说一说,至于张德会得出什么判断,那是张德的事情。
杜构别的没听懂,但有一点很清楚,他老子让他放弃杜氏周围的老世族,转而抱紧张氏,尤其是张德,这是确定无疑不会出错的。别人会出错,他老子不会,尤其是老子还要给儿子铺路的时候,尤为正确!
收到从洛阳传来的密码,译文之后,张德也有些惊讶,他本以为杜构这么急,可能是因为杜如晦突然加重了病情。可看完译文之后,万万没想到杜如晦临时之前,居然对他还有这样的“论断”。
“老子成个鸟毛的圣人啊。”
感慨一声,又不得不承认,“杜断”的当机立断,着实是超绝非凡。和马周之流不同,杜如晦显然是“超越”了贞观朝的桎梏,只是他平素里表现的还是“贞观朝”的巩固栋梁。
在贞观二十二年的当口,举凡世族豪门,真正“占得先机”的人家,大概也就只有杜氏。
甚至将来某一天,要绞死某个李皇帝的“义士”中,就有姓杜的。而同时说不定在那里哭天喊地要为皇帝尽忠的人中,还是有姓杜的。
“怎么了?收到京城来信,你便这副神佛面孔,是有甚么事情?”
说话间,武二娘子绕到张德身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张德很有默契地坐下,由着武媚娘给他揉捏脖颈肩膀。
“事情倒是没有,感慨倒是有一句。”
张德看着窗外夜色,“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