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你要走多久?”
“不会很久。”
“什么时候能回来?”
“该回来的时候就会回来。”
……
玄关门“咔嚓”一声锁上了。脚步声远去了。她走了。
他没有抬头去看,仍坐在木制的桌子边,手里拿着一卷书……就像七年来无数个寻常的午后,而这声再见,也不过是千百次寻常告别中的一次告别。
……
一分钟后。
他忽然站起来,丢下手里的书本,快步走到窗边。
他的女孩还没有走远。小路上合欢花谢了,梧桐树黄了,她穿着黑色的蕾丝长裙走在遍地金黄的落叶里,似有所感,停下脚步。
然后她回过头。
风在那一刻,穿过泥土与气团的旋流,从遥远的大海吹拂而来。
漫山的雪松朝一个方向起伏,金黄色的叶子像初雪一样飘落下来,远处辰星与夕阳交相辉映……而她站在山川湖海之前朝他微笑,慢慢抬起手,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
于是他就这样看着她的一步步地朝山下走去,身影淹没在层层或青翠或枯黄的树木后,消失不见了。
……
是了。
这只是一次告别。
只是千千万万次告别中的一次寻常的告别……她终究还会回到他身边,与他说许多的话,走许多的桥,看许多的风景,喝许多的酒。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
她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再也,没有回来。
……
一个新观点的诞生,伴随鲜血、硝烟和战争,比任何政权的动荡都更具破坏性。
她的心理学老师乌纳穆诺教授曾说,文森特,你去看一看我们高中时期的课本,再来对比一下你现在手里的研究,就会发现,实验室里的观念或许比实验室外先进一千年。
“人们生活于樊笼而不自知。”
这位老教授语气带着怜悯:
“思想是极端危险的东西,它一旦普及,人们就不会安心生活和工作。因为他们会明白,我们的奋斗没有价值,我们的意识是个谎言,而我们的起源,如此卑微。”
……
李文森赶到办公室的时候,新观点简直漫天飞舞——她刚打开门就迎面飞来一只奶油小蛋糕,硝烟味浓到突破天际。洛夫和安德森正双双站在她和乔伊的桌子上对打,手脚并用地试图把奶酪糊到对方的脸上去。
曹云山还没有来。
李文森都懒得看自己一塌糊涂的办公桌,直接坐在曹云山的扶手椅上,问对面的经济租组长韩静薇:
“生物组和物理组为什么打起来了?”
“当然是为了世界上最伟大的事。”
韩静薇正拿着一个小矬子修指甲,就在李文森以为他要说“真理”的时候,就见他抬起头来,庄严地说:
“——火锅优惠券。”
李文森:“……又是万达那家火锅店?”
“这次不是万达,是二十公里外新开的一家四川火锅店。”
韩静薇耸耸肩:
“洛夫抽到一张满三百减七十的券,安德森抽到一张满三百先打八折再在折上优惠百分之五的券,一开始安德森以为他的券优惠力度更小就悄悄和洛夫调换了,结果回来一算其实是他的券优惠力度更大,但洛夫老年痴呆拒不承认自己的券被换过。”
“……”
一张满三百减七十的券,另一张满三百先打八折再在折上优惠百分之五……一张优惠七十一张优惠七十二,这不就相差两块钱么。
李文森惊险地躲过一把飞来的剪刀:
“然后他们就打起来了?”
“不然嘞?”
韩静薇怜悯地看向一边打的不可开交的两个老人:
“真是愚蠢的人类啊,经济学没学好就算了,小学数学都没学好就可怕了……区区二十块钱的小事,也难为他们能打成这样。”
李文森:“……”
说话间门又再度被打开,日本暂驻研究员鹤田遥人拿着一盒便当笑眯眯地走进来,李文森和韩静薇睁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就见一盒粉笔灰从叶邱知的座位上直直地发射出去,直击他面门。
两人都掩住眼睛。
鹤田遥人被粉笔灰砸了个正着,站在办公室门口一脸蒙逼:
“……多哦西大诺?”
日语发生什么事了。
“办公室防御网。”
李文森随手扔给他一块布:
“叶邱知安装的,下次如果我们办公室门没有锁,你也记得先踩一下左边第五块瓷砖再开门。”
“……唐土的暗器果然博大精深。”
唐土是日本古人对唐朝的称呼。
鹤田遥人感激地接过布抹了抹脸上的灰尘,朝李文森深深鞠了一躬:
“真是太感激了,好久不见,文森酱。”
“感激就算了。”
韩静薇凉凉地看了一眼他手上洛夫的擦脚布:
“你不是外出勘测地貌了么,怎么有空来我们办公室?”
“正是要和各位前辈们探讨一下这件事。”
鹤田遥人的语气一下严肃了起来:
“沈城前辈还没有回来么?”
“沈城前辈迷路在了人生的大马路上。”
叶邱知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放心,这不是他第一次迷路,上次我们都给他开追悼会了,结果他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追悼会现场……我们今天开会也是为了投票决定到底要不要再给他办一次追悼会。”
“这就麻烦了啊。”
鹤田遥人喃喃地说:
“我发现了极其重大的情况,需要立刻汇报。”
韩静薇:“这个好办,你可以追悼会上对他的灵位汇报。”
李文森:“什么事?”
“口头说不清,我给您看吧。”
鹤田遥人把寿司盒放在桌面上,拿出一只u盘:
“您还记得几个月前您在餐厅碰见我那次吗?”
几个月前,餐厅碰见?
李文森皱起眉,好一会儿也没想起她什么时候在餐厅见到了鹤田遥人。
……
“我是学地质勘测的,三月七号那天我接到放假通知,又听闻当晚有艺妓表演,就驱车去了市区。海水温度和潮位观测报告原本是隔天汇报一次,那天放假就往后推了一天。”
鹤田遥人抬起头:
“但我那天恰好忘了给探测器换电源,回来急匆匆想补救时,却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
等等,艺妓表演?
已经被掩盖进意识深海中的记忆,因着这个关键词霎时回笼,她与鹤田遥人在餐厅里的短暂对话慢慢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
“我前两天看到地上一张被人遗落的传单,说三月七日有中国艺妓的游街表演,恰好昨晚空了出来,就特地驱车去了市中心,却连半玉都没有找到呢。”
“中国早没有艺妓这种说法了,你从哪里拿到的传单?”
“我公寓门口小径上,可能是被风吹到那儿的吧。传单上也没有直接写艺妓,但表达的意思……应该差不多吧。”
……
那是三月八号妇女节。
正是他和曹云山去荒郊野外看电影,遇上电影院爆炸被困底下冰库的第二天。
……
“这段时间的海温数据都记载在这里了,其他研究所探测的大部分是300米到350米以下的恒温层,但我们项目的主要目的是探测今年七月一次暖流回潮的厚度变化,所以深度时常到达海平面下500-700米,光线透不进来,没有暖流的时候水温基本稳定在0摄氏度。”
鹤田遥人打开叶邱知的电脑,把u盘插.进去:
“你们看。”
李文森、韩静薇和叶邱知都凑到电脑前。连在一边打架的洛夫安德森都不打了,在李文森后踮起脚。
图表中的水温线如鹤田遥人所说,极其平稳,毕竟500米对于人来说已经够深了,但对于广袤无垠的大海来说,只处于上不上下不下的位置,既不大受阳光温度的影响,也不大受地热温度影响。
“所以有什么问题?”
叶邱知困倦地拉了一下折线图:
“每两小时测量一次,变化很平稳啊。”
“这就是问题。”
鹤田遥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打印纸:
“我那天深夜去给探测器换电源的时候,明明看见观测站显示海平面下七百米处深海的海温一下上升了7摄氏度……我当时还以为太困眼睛花了,就打印带了回来,但第二天这张表格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抬起头:
“而等我第二天打开电脑时,又莫名其妙发现传回中心的数据,全都回到了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