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篷的顶上悬了一盏马灯,发出一团昏黄的光,借着这团光,他看见舱门的对面摆了张竹椅,上面坐了一个身形精瘦的人,粗衣布鞋,花白色的短发,脸上有道看着年深日久的伤疤,浓眉下,两道目光深邃,不怒自威,皮肤是长年在外经受风吹日晒的那种古铜色,所以看不出明显的年纪,大概是在五六十岁之间。
这个人应该就是他此番特意前来拜望的郑龙王了。
精悍,深不可测,这是贺汉渚与对方四目相对之时,得来的第一印象。
但这条水上的龙王,此刻却似乎有些虚弱,坐着,身上还覆了条毯子,见他进来,也没起身,只是脸上露出些许的浅浅笑意,朝他微微颔首,指了指摆在对面的一张椅子,道:“失礼了,贺司令勿要见怪。请坐。”
他的声音低沉,说话之时,看着他的目光温和,完全不像是一个叱咤水路几十年的江湖人物,倒更像是一位年长慈爱的长辈。
贺汉渚立刻便明白了,郑龙王的伤情应该还没痊愈,但也没多问这种不该自己问询的事,没入座,而是上前几步,停在其人面前,恭敬地道:“上次承蒙龙王襄助,给了我天大的脸面,我才得以顺利解决关西之乱,平乱后,我想着回去之前,无论如何也当面见龙王表谢,所以回来贸然再次求见。多谢大当家赐面,请受我一礼。”
他循旧制,向郑龙王郑重行礼。
郑龙王摆了摆手:“贺司令不必多礼,放个人,于我只是一桩小事。况且关西的事,我前些时日也略有耳闻。你能这么快就平乱,可见能力卓著,绝非凡人。贺司令你是胸有丘壑腹吞乾坤之人,此番有我没我,于大局并无影响。客气了,不必站着说话,请坐。”
他再次让座。
贺汉渚终于坐了下去,简单讲述了下自己平乱的经过,最后道:“冯国邦在其中帮了大忙。倘若不是龙王放人,替我平白得他感激,他也不会这么痛快就下了决心全力助我。”
“总之,我欠龙王一个天大的人情。无论是现在,还是往后,若有效力之处,请龙王开口,我虽不才,但必尽全力!”
贺汉渚说完,注视着对面沉默着的郑龙王。
他自忖与对方从无往来,更谈不上有渊源――非要说渊源,那就是去年在出川的路上,王泥鳅救了自己。这样说起来,还是自己先倒欠人情。
然而这回,他竟如此痛快地又替自己做了如此大的一个人情。
不弄明白,他怎么安心回去。
不过在他心里,也早略有考虑。
以他的推测,极有可能,郑龙王是有事想要自己替他去办。
所以,哪怕再归心似箭,他也必须先回来再走这一趟。
其实这样最好不过了。既能顺势结交这位平日没有机会认识的西南水路之王,也能还掉人情――他一向最不愿欠的,就是人情。
凭了感觉,他知船已停在了两江交汇的龙头江湾之中,江流变得湍急,船头船尾虽落下了锚,但还是被冲得微微摇摆。舱顶的马灯随之左右摇动,光晕晃荡,投在对面郑龙王的脸上,令其蒙了一层莫测的暗影。
贺汉渚耐心地等着对面的人开口,片刻后,听他缓缓道:“贺司令不必执着,郑某是在还你人情罢了。”
贺汉渚一愣,旋即反应了过来,对上了郑龙王投向自己的目光,没接口,知他必还有话。
果然,听他又接着道:“你对早年义王手下所谓郑大将窖藏一事,应当不陌生吧?”
贺汉渚再次愣怔。
十几年前,他的祖父和贺家满门就是因为所谓的长毛窖藏而横遭大祸,直到现在还有人认定他知道窖藏的秘辛。他怎么可能会陌生。
他看着对面的郑龙王,忽然想起了传言里那个和自己祖父有过往来的姓郑的大将。
眼前的这位郑龙王,也姓郑,又在自己面前主动忽然提及这件旧事。
难道……
他紧紧地盯着面前的郑龙王,心脏飞快地搏跳了起来。
郑龙王仿佛感应到了面前这个青年人的所想,却是神色如常,淡淡地道:“你猜得没错,我就是当年那个郑大将的后人。我也见过你的祖父,那年我十二岁,令祖当时也很年轻,三十左右的年纪吧,官任监察御史,受命来与我父斡旋,解救围城人质。倘若贺司令你有兴趣,我倒是可以和你说下我知道的一些旧事。”
贺家没有私藏所谓的什么长毛窖藏,这一点,贺汉渚绝对可以肯定。
但实话说,这些年以来,在他的心里,也隐隐存了一个疑问。
祖父年轻的时候,是否真的如传言所讲,同情那位造了前朝反的义王手下郑大将,暗中助力对方脱身,于是招致谣言,说什么对方在事败之际,将窖藏的秘辛托付给了他,最终,多年之后,官场倾轧,在有心之人的拱火陷害之下,终为贺家惹来了私通逆贼隐匿窖藏的滔天罪名。
但时间过去已经太久了,那时自己根本还没出生。
他本以为这成了一笔糊涂账,自己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获悉真相了,没有想到,今夜,就在这条船的舱里,在他的对面,竟坐着当年那位郑大将的后人。
贺汉渚慢慢地坐直了身体,神情肃穆,道:“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