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装束停当,柳三哥打开车门,跳下车。脚步有点虚,却已能行走,将车内的马鞍、笼头,整理好,塞入车座下,将换下的羊皮袄及带血衣裤一卷,也塞入车座下,从另一边的车座下,取出被子、枕头,放下车座靠背,马车内便有了一张舒适的床。
柳三哥打开车底的碳炉,添上几块黑碳,见炉子烧得旺旺的,方才关上碳炉的炉门。
一阵忙乎,甚感饥渴,他用右手,从车尾的车箱内,取出柴火,挑个避风处,支起野炊的炉子,点上火,锅里放满雪,烧水喝。取出冻硬的馒头,用匕首挑着,烤香了,边烤边吃,吃得挺香,渴了,就喝几口“补血养心鹿神液”,觉得又添了几分精神。
锅里的水开了,他用杯子勺一杯,放在雪地里,一会儿凉了,就喝,竟喝了三杯。昨天,他流了太多的血,如今,当然需要补充体液了。
柳三哥明白,止少还得静养七天,才能恢复武功。
这七天,必须好好调养生息,七天后,再到“七龙堂”找白毛风去,他深信,只要自己活着,白毛风就会拿南不倒与自己做交易,就不会胡来。
自己不能死,必须活着,为南不倒好好活着。
然后,柳三哥给大黑喂料。他想起了车顶鸽舍的鸽子,吹一声口哨,一角小黄旗旁的鸽巢内,飞出信鸽小蓝、小白来,他撒了两把包米,尽由它们在雪地里啄食。
雨点夫妇的鸽巢旁插着一角小红旗,鸽巢空着,南不倒不在了,雨点夫妇还会回来吗?南不倒回来了,它们就能回来,南不倒不回来了呢,柳三哥不敢再想下去了……
想起南不倒,柳三哥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马蹄声惊醒了他的沉思,吃了一惊,回头一望,见后面有一骑驰来,马上无人,稍近一点,见是南不倒的枣红马,原来,枣红马一直在大黑身后尾随,未能离去,看来枣红马也颇通人性,并非凡品啊,其实,枣红马奔跑速度比一般的马还快许多,只是不能与大黑相提并论而已。
等枣红马来到近前,柳三哥为枣红马解下笼头,也给它喂了饲料。心想,你能跟就跟着吧,后面有追兵,我就不让你套车了,免得影响大黑的速度,等彻底摆脱了追兵,再给你上套。
他拍拍枣红马的脖子,枣红马长声嘶叫,象是十分欣喜的模样,又跑到大黑旁,与大黑交颈厮磨,分外亲热,看得柳三哥呆了一呆,马尚如此,何况人乎,不禁心中一酸,凄然涕下。
吃喝完了,柳三哥收拾起炉灶杂物,大黑拉车,不用人赶,他对大**:“大黑,往北走吧,不用跑得太快,坏人追不上咱们。”
大黑象是听懂了似的嘶叫了两声,一阵困意袭来,柳三哥爬上马车,昏昏沉沉睡去,任凭大黑,带着枣红马,驾车前行。
昏睡中,他做了许多梦,每个梦里都有南不倒,模模糊糊,不甚清楚。睡梦中,他仿佛听见大黑在嘶叫,一会儿,大黑变成会说人话了,道:“三哥,醒醒,情况不妙啊。”
他觉得有点怪,大黑能听懂我的话不假,不过,不会说人话呀,它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呀?
又听得枣红马也在咴咴地叫,一会儿,枣红马也会说人话了,道:“三哥呀,快醒醒,有人打劫了。”
柳三哥陡然惊觉,掀掉被子,从床上坐起,听见马车外,有个声音粗厉的男子,敲着门,大声问道:“车里有人吗?”
又有个清脆悦耳的少女声音,道:“你门拍得山响,没人答应,哪会有人啊,八成这马儿,趁着主人有事,便自个儿开溜了。”
男子道:“也就是说,咱们今儿捡了辆马车?”
少女道:“何止一辆马车呀,还外加一匹马呢。”
男子道:“只听说过东北‘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哈,今儿还让咱遇上了‘马车飞到饭锅里’了。”
少女的声音道:“还有呢‘枣红马儿蹄声响,一跑跑到饭锅里’呢。”
一个苍老的声音插话,问:“枣红马?怎样一匹枣红马?”
少女的声音道:“回恩师,通体红色,唯独马额上有一团雪花似的白毛。”
苍老的声音道:“咦,那不是不倒的马儿吗?!叫啥来着呀?”
少女的声音道:“叫大红枣儿。”
苍老的声音道:“对大红枣儿,就叫大红枣儿,亏她想得出来,她怎么不取‘大红灯笼’呢,小小年纪,一肚子怪主意。”
少女的声音道:“那是姑娘有学问。”
苍老的声音道:“屁个学问,心野着呢,贪玩。”
少女的声音道:“恩师,其实这匹‘大红枣儿’呀,门生看着也象是少爷的,只是有点不敢认,哪有那么巧的事呀,再说,也不见小李子,也不见咱家少爷呀。”
苍老的声音道:“打开车门看看,不倒会不会见我来了,就跟小李子,躲在车里不敢见我呀。”
粗厉男子的声音,道:“是,恩师。”
男子清了清嗓子,却不敢无礼,连车门也不敲了,道:“南少爷,劳动您了,开个门。”
苍老的声音道:“仙童,你怎么变得如此文质彬彬了?做事拖泥带水,不成体统,敲个门都不会,还要老夫亲自来。”
仙童不敢作声,退后几步,看来规矩挺大啊。
一个老人拄着拐杖,在雪地上卡嚓卡嚓走路的声音。
柳三哥一听,便知是南海药仙南极翁与他的两个宝贝门徒了,他们到东北来干啥?
柳三哥一按开关,车门打开。
南极翁正要敲门,见里面出来个人,道:“哟,吓我一跳,原来里面呆着的是个陌生人啊。”
见柳三哥睡眼惺忪的模样,叹道:“老夫见过懒的,没见过象你这么懒的,你就由着马儿在街上乱跑,只顾自己酣是酣,屁是屁的死睡,要是压坏了小孩子,看你还懒不懒!”
柳三哥道:“承蒙老先生教诲,小人一时贪睡,做了错事,以后断断不敢了。”
这时,柳三哥看清了,面前站着三个人,分别是南极翁与他的两个门徒:南海仙童、南海仙女。
一辆古老陈旧的马车,横陈在路中央,挡住了大黑的去路,道路狭小,又不能掉转马车回头跑,怪不得大黑与枣红马一个劲儿嘶叫。
南极翁朝他上下打量一番,道:“赶车的,你真能睡呀,时近正午,还躲在马车里睡觉,莫非昨晚搓了一个通宵的麻将,啊?”
柳三哥顺水推舟,道:“呀,老先生真行,一猜就准,小人就好那一口。”
南极翁问:“你是干啥的?”
柳三哥道:“小人是个收山珍的小贩,老爷子要卖些啥呀?”
柳三哥与南极翁在洛阳有过一面之缘,柳三哥当时是个落魄文人的装束,如今,却易容成了东北收山货的小贩,服饰变了,面容也不一样。
南极翁自然认不得柳三哥了,柳三哥却认得南极翁。
南极翁道:“你看我是个卖山珍的人么?”他指指自己身上穿着的百衲棉袍,道:“老夫穷得叮当响,还有啥山珍可卖呀。”
柳三哥道:“穷?哈哈,笑话,你头上戴着的火红色狐皮帽,非常值钱呢。”
南极翁问:“这也算山货?”
柳三哥道:“当然啦,山货的含意十分宽泛。”
“想要吗?”
“想。”
“值多少银子?”
“我出个高价,你肯卖吗?”
南极翁道:“只要价钱合适,当然卖。”
南极翁本是个财迷,只要有钱可赚的生意,当然要做。
柳三哥道:“一两三钱银子,如何?”
南极翁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这顶狐皮帽,是在沈阳花了一千两银子买的,问:“多少钱呀?你再说一遍!”
柳三哥憋住笑,道:“一两三钱银子。”
南极翁问:“这就是你出的高价呀!吓,这个价格,你是怎么算出来的?”
柳三哥道:“这顶狐皮帽值一两银子,还有三钱银子嘛,是给你老的一个彩头,算咱俩的见面礼。”
南极翁恼道:“开玩笑!这个价格,你卖给我。”
柳三哥道:“行,要多少?”
“要多少我买多少。”
“老爷子,你总得报个数呀。”
“一百顶,一百顶狐皮帽。”
柳三哥道:“行,你等着,我马上回屯子里去取。老爷子,把银子准备好,我去去就回。”
柳三哥准备开溜了。
南极翁怕上当了,道:“你不要拿狗皮帽当狐皮帽卖哟。”
柳三哥道:“哪能呢,生意人讲究个诚信,有了诚信,才有回头客嘛。”
南极翁连连摆手,道:“哼,诚信,肯定是假冒货!现在的假货做得比真货还真,你大概是个制假售假的不法商人吧,老夫才不会上你的大当呢,不要了,不要了。”
柳三哥道:“老爷子要真不信,小人也没办法,哎,以为接了一单大生意,到头来却空欢喜了一场。得,咱得回家啦,去晚了,老婆又得骂山门了,老爷子,借个光,让小人的车过去。”
南极翁一脸不悦,也不答话,手一拨拉,柳三哥身体虚弱,被拨拉到了一旁,他探头到马车内左右一看,见没藏着南不倒与小李子,回头满脸狐疑地打量枣红马,自语道:“这马儿我是越看越象啊。”
突然,厉声问柳三哥:“这马是你的吗?”
柳三哥道:“是捡的。”
“在哪儿捡的?”
柳三哥道:“噢,不,不是捡的,应该说,是它自己跟来的。”
“‘大红枣儿’为什么要跟着你?”
“哪来的大红枣儿呀?”
“这枣红马就叫大红枣儿。”
“原来如此啊,大红枣儿要跟着我,我怎么知道,你该自己去问问它呀。”
南海仙童见柳三哥顶嘴,刷,拔出长剑,指着柳三哥的胸口,道:“不得无礼,从实招来。”
南海仙女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柳三哥。
柳三哥装作惊慌失措,道:“别别别,大哥,小人是做小本生意的,没带几个钱,你千万别伤害小人,小人身上的钱,你老想要,全掏给你,只求大哥留小人一条活命。”说着,就要往怀里掏银子。
南极翁虽爱钱如命,却颇有操守。认为钱是可以靠行医或做生意去挣的,那样挣来的钱,花着才安心;若是靠谋财害命、为非作歹得来的钱,就是造孽钱,上帝是要惩罚的,决计没有好结果。
他懂得敬畏上帝,一生不敢做丧天害理之事。
当时,南极翁道:“你别怕,谁要你的钱,你当我们是土匪啊。只要你实话实说,啥事儿也没有;如果隐瞒搪塞,到时候,别怪我的门生剑下无情。”
柳三哥真有点累了,靠在车身上,道:“老爷子怎么问,小人就怎么说,不敢有半句假话。”
南极翁道:“这大红枣儿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跟上你的马车的?”
柳三哥道:“是在今儿早晨,距此地三四十里地的富贵屯儿跟来的。小人知道,别人的东西不能拿,当时小人用鞭儿赶大红枣儿走,却说啥也赶不走。后来,小人就管自进马车内睡觉了,直到被你们叫醒。”
南极翁问:“你这些天,一直在这一带穿村过屯,收购山货?”
“是。”
南极翁又问:“可见过有一辆马车,跟你的车差不多模样,有两匹马驾车,一匹是黑马,一匹是大红枣儿,赶车的是个黑脸小子,噢,或者是两个黑脸小子,有时,是一个中年书生模样的人赶车,从附近经过,向长白山方向去了?”
柳三哥道:“有点儿不对。”
“唔,怎么不对?”
“是一个中年书生模样的人与一个黑小子赶车,看样子挺亲热,猜不透他俩是啥关系。”
南极翁气恼道:“你说得太对了,管他呢,他俩是啥关系,跟你没关系,干你屁事,你眼红了是不是,真要命,也轮不上你眼红呀。”
柳三哥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小人该死,不该胡猜。”
南极翁余气未消,道:“你见黑小子时,可觉有异样?”
柳三哥道:“关小人屁事,有异样也跟小人毫不相干。”
南极翁道:“这回跟你有关了,我叫你说,你就说,说!你看黑小子有何异样?”
柳三哥道:“只觉得他俩挺热乎。”
南极翁恼道:“真是个劈不开的榆树疙瘩,你就没看出些啥来?”
柳三哥搔搔头,道:“没有呀,真看不出些啥来?”
南极翁道:“你没觉得黑小子肚子有问题吗?”
“啥问题?”
“黑小子的肚子有没有鼓起来?”
柳三哥一拍大腿,道:“嗨,被老爷子一说,还真是,真鼓起来了,还鼓得老高呢,小人以为黑脸小子是得了鼓胀病呢。”
南极翁瞪他一眼,道:“得你娘个鼓胀病!尽他妈的胡扯!”
他又捶胸顿足,仰天叹道:“哎呀,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气死老夫也,气死老夫也,南家的台面全给不倒丢尽了,我得赶紧找到那两个小畜牲,决不与柳三哥善罢干休!赶紧赶紧打胎,赶紧打胎,不倒要真嫁给柳三哥这穷小子,再生出个小柳三哥来,便永无出头之日了。得赶紧打胎!”
柳三哥道:“现在,小人明白啦。”
南极翁道:“你明白啥?明白个屁。”
柳三哥道:“小人明白,你要找的是手到病除南不倒,那黑脸小子其实是个小姑娘,她叫南不倒,哇,南不倒原来是女的呀,女的也那么厉害,能妙手回春,手到病除啊!”
“女的怎么啦,女的就不就不能有能耐吗,说你是个榆树疙瘩脑袋,一点都没说错。记住,此事绝密,不得外传。南不倒肚子大的事,你可要守口如瓶,泄露出去,老夫跟你没完。”
柳三哥道:“行,行行,原来你就是他的曾祖父,南海药仙南极翁,对不对?”
“对又怎样?”
“听说南极翁信上帝,对吗?”
南极翁道:“对,我信。”
“上帝不允许打胎。”
“嗯,是,是,不能打胎。”
“你刚才说的是气话吧?”
“嗨,老夫的心乱套啦。”
“别乱,其实,柳三哥又不是个坏人。”
“他太穷!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偏爱管闲事,为贫弱孤苦者打抱不平,象这种人,一辈子发不了财,南不倒跟他去喝西北风啊!”
“上帝说,要帮助穷人,你怎样对待穷人,上帝就怎样对待你。”
“你也信上帝?一个小贩也信上帝?!”
柳三哥道:“小贩不能信啊,小贩也是人!我当然信。”
“不说了不说了,越说我越头疼,疼得头都大了。”
“老爷子,其实,你该想开点,儿孙自有儿孙福,管得太多,反而不好。”
“不管好不好,我都得管,反正我是管定了。”
柳三哥道:“南极翁,你门徒一直用剑指着我,我见着雪亮的刀剑,心就发寒,好不好让他把剑撤下?”
南极翁道:“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撤剑。”
“啥条件?”
“陪我去富贵屯找南不倒。”
柳三哥道:“行。她现在还在不在屯儿里,我可不知道。”
南极翁道:“这跟你没关系,到了那儿,就没你的事了。”
柳三哥道:“好,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南极翁手一摆,南海仙童立即将剑插入鞘中。
众人正准备上车去富贵屯,路边榛莽丛里,突地,闪出一条人影来,那人呼道:“慢走,慢走,借个光,捎老衲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