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很久,总算想出眉目,却不敢相信,李琛能可怕到这种地步。
这可都是活生生的百姓,即便他们聚集在此耽误春耕,也罪不至死。
“怎么?”周赐催促着他,“郑节度使,你难道要抗命吗?”
郑奉安的几个手下已经着急了。
“大人,这可是圣上的金牌,是太子的命令。”
郑奉安看一眼翻上高台,又被卫士推下去的百姓。高台虽然只有丈余,可摔下去,也会摔断腿脚,更何况已经有卫士抽出大刀阻拦,可是即便这样,他们也绝不畏死。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有令必行,令行禁止”是他训诫军队时,最常提的要求。可是,如果那命令违背良知律法呢?如果指挥他做事的人,不配称之为“人”呢?
郑奉安犹豫着。
他当然知道,今日如果拒绝周赐,会是什么后果。
他为李琛做事。那些弓弩之所以能进河东道,便是因为拿着他的路引。
与李琛合谋栽赃当朝太子,如果李琛输了,他也难逃一死。
可是,要用这些百姓的血,铺一条上位的路吗?
恍惚间,他想起那一年寒窗苦读、勤练武艺时,师父的话。
——献之,为师见你悬梁刺股、刻苦奋进,若他日武试高中,一定要做个好官啊。
献之,是他的字。
郑奉安那时点头承诺:“若有幸得中,学生一定做个好官,克己奉公、为国为民。”
郑奉安后来才知道,做个好官,太难了。
他家境贫寒没有靠山,在官场没有门路,被排挤打击甚至欺辱,想要多做一点事,都难于登天。
娶鲁氏妻子,人人都嘲讽他攀附权势、结交高贵,为读书人所不齿。
但也正因为此,他才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
他镇守河东道,抵御匈奴,上阵杀敌从不惜命。他虽然为李琛做事,却一刻也不敢忘记本心。
他要做好官,要克己奉公、为国为民。
如果因此而死,因此灭门,他那出身名门的妻子,会理解吧?
“周赐,”想到这里,郑奉安抬手摘掉官帽,拔出刀,“今日,你就算我违抗圣意,违抗太子令吧。我河东道的兵,可以杀匈奴、杀吐蕃、杀奸佞,绝不会,杀害大唐手无寸铁的百姓。”
“你……”周赐挥动着那块金牌,看向郑奉安身后,对他的部下道,“郑节度使不想活了,你们呢?你们也要抗旨,要抄家灭门吗?”
“我们……”
那些人犹豫着,最终下定决心,喊道:“都起来!百人一组,驱散百姓!若遇抵抗,可用兵器!”
“且慢!”一人高喊着,阻止了这场闹剧。
李策已经等得够久,等到看清敌人的险恶用心,等到看明白郑奉安是否有救,才开口说话。
“楚王殿下,”周赐看向李策,不无嘲讽道,“怎么?您不认识这块令牌吗?”
“本王认识,”李策一面说,一面慢条斯理掏出自己的,“因为本王这里,也有一块。”
他的声音郑重而清亮,取出那个黄色布袋,抚摸上面的纹路,持重肃穆,慢慢拉开抽绳,取出金牌,认真地看了一眼,才举起。
“圣上钦赐令牌在此。”
他站在高台上,站在越来越大的风中,玄色的衣袍飞扬,脸上神情坚毅,如皇帝般目光如炬,带着教化万民、守护河山的英勇,扬声道:“见此令牌,如见圣上。跪!”
跪!
那面金色的令牌上,写着同周赐手上令牌一模一样的字,虽然字体相同、字迹一致,可不知为何,这字却更有气度,仿佛裹挟着九州四海最狂暴的风、最震耳的雷、最炙热的火和最飞扬的铁蹄,震慑人心。
周赐目瞪口呆,郑奉安更是瞠目结舌。
“怎么有两块?”
“快别打了!又来一块金牌!”
“也是那四个字吗?”
无论是蒲州兵马,还是河东道府兵,甚或那些根本不认识几个字的百姓,都惊怔在地,接着,缓缓跪倒。
不必催促或者警告,那块金牌,那样的字,那手持金牌的人,便让他们失去站着的气力,倾心跪拜。
就连一直未跪的节度使郑奉安,也似乎想明白了什么,跪下叩首。
“为什么会有两块?”李策自问自答道,“因为周刺史你那块,是假的。”
“怎么会?不可能?我这块是太子派人……”周赐浑身遍布冷汗,说话吞吞吐吐。
“真的是太子吗?”李策大声质问,反驳他的话,“你能拿得出印鉴、凭信来证明吗?全凭你信口胡说,就想栽赃当朝太子?臂张弩虽然是西北军的,但藏匿臂张弩的人,朝廷已经查出是虎贲校尉王伯堂。而他说话颠三倒四、无法自圆其说,朝廷这才没有定案。说,你受谁指使,毒杀囚徒,又在此生事,掀起暴动?圣上仁心仁德,怎么会允许你杀伤百姓?”
“我,我绝没有!你凭什么说你那块金牌是真的,我这块是假的?”周赐情绪激动,举止几乎失常。
“就凭……”李策声音震耳,一字一句道,“就凭吾乃九皇子楚王李策,协理朝政,奉旨钦差。而你不过是晋州刺史,四品官员。”
还凭……
李策在心里道。
还凭我是叶娇的未婚夫,嗯,她给我的。
……
注:“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出自《老子》,意思是当老百姓为了某一项追求,不再怕死了,那么统治者用剥夺其生命的方式来威吓人民,已经没有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