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囚车上慷慨激昂的那个人,跟他认识的臊眉耷眼的林思齐,相貌虽然一样,但又完全不一样,仿佛获得了重生似的。
林逢吉喊出的这文章,其实他是读过的,甚至他还觉得是很有道理的!
特别是书中还说,满人不学无术,区区百万人口却占了天下官员一半,所以才有那么的饱学之士,连个举人都考不中,要是没有满人,好多人都可以有个一官半职的。
这是真理啊!就像他这样的‘饱学之士’,蹉跎人生三十年,到现在还是个童生,要是没有这些满人,那他是不是早就中了举人,甚至中了进士了?
想着想着,他突然又从扯胡须变成了捂嘴,因为他害怕自己不小心跟着念了出来。
街角一边,被挤得东倒西歪的陈姓菜贩,又不自觉的张大了嘴巴,其实他也是进过两天学的,而且私塾先生还说他是个种子。
什么是种子?菜贩没机会去懂,因为后来他就上不起学了。
原因就是他大伯是出海归来的莠民,不知道怎么的被县里的知县知道了,随后就被下了狱,说他大伯的田,是福州城里八旗老爷的职分田,最后在县衙大牢里呆了一个多月,交出了全部家产才被放回来。
本来这一切也跟他们家无关,可谁让他们家的田跟大伯家的挨着呢,下乡来收田的师爷大笔一划,于是他们家的十来亩活命田,也变成了大伯家的,被一起收走了!
从那以后,他们全家都再也没跟大伯说过一句话了,他们恨他为什么是莠民,恨他害的他们家也没了地。
但突然这会,菜贩觉得似乎不该去恨他大伯,因为这些苦难,都是那些旗人老爷们带来的。
对于没学上,当时年幼的菜也贩不觉得什么,反正上学也无趣的紧,不如下河摸鱼,上树抓鸟有意思。
但直到小菜贩尝尽了人世间的艰辛,他才觉得,如果当时多读点书,就算只做个账房,会不会也要好过得多,而这一切,都是从满人收走了他大伯和自己家的田开始。
想着想着,菜贩看向路中间的永保,眼神里多了几分恨意!
“永保,你他妈的还捅什么捅,赶紧去把他嘴堵上,别让他喊了!”
负责押解的佐领大人急了,驰马过来直接就给了永保一鞭子。
吃痛的永保根本就不敢去摸背上剧痛的伤痕,而是赶紧去拿了一根破布条跳上囚车去蒙住林逢吉的嘴。
衣锦巷一栋小屋二楼,十几个满脸横肉的大汉,簇拥着一个眼神阴冷的年轻人,年轻人看着正在大声疾呼的林逢吉,冰冷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忍的表情。
“人来了吗?”他没有回头,冷冷的问了一声。
“回小爷!同安陈刀仔,愿为明王效死!”一个壮实汉子单膝跪下,右手拿着一把单刀低声喝道。
“回小爷,福清赵鼠仔,愿为明王效死!”一个有些瘦高的汉子,也单膝跪在了陈刀仔旁边。
“回小爷,连江黄五,愿为明王效死!”
“围头疍家四!惠安朱七,也愿意为明王效死!”
小爷终于回过头来了,他叹了口气缓缓的说道:“你们的家人马上就会被转移到交趾,不论男女,一人十亩活命田,还可以选一子入升龙皇城小学就读。
但此去有死无生,谁要是现在想退出的,可以提出来,我李阿水绝不追究!”
所谓的小爷,竟然是李阿水,自从林逢吉决定留在福州后,叶开就派了他北上。
作为叶大王最信赖的义子,交趾的御儿干殿下,李阿水知道自己义父心里想的是什么。
既然林逢吉存了死志,想要以死来震撼八闽人心,那就不如搞得更加轰轰烈烈一些,让这些人明白,林逢吉不是来造反,而是来收复河山的。
这些选出来的闽省洪门兄弟和莠民子弟,就是来给这把大火冲添一捆柴的。
不过李阿水也没说谎,要是这些人有谁真不想干,他绝对不追究,因为不是存了死志的人,根本就起不到震撼人心的效果。
五个大汉眼皮都没眨,同时摇了摇头,异口同声的喊道:“请小爷下令吧,我等绝不后悔!”
这时候放弃,开什么玩笑,他们要是不想来卖命,那就不会应募,应募了最后关头退缩,那以后还能在江湖上混?
再说了,他们五人中,家人最少的也有六七人,这就是六七十亩地,这些地可不是福建这边八山二水一分田地方的坡地,而是一年三熟的交趾上好水田,有了这些田,自己的家人就可以不再挨饿了。
至于荫一子侄入读皇城小学,那就更不得了了,叶大王的两子两女都在皇城小学读书,乃是升龙最好的小学。
学童中,交趾子爵以上的勋贵之家占五成,民间天赋极高的,能通过层层选拔的占三成,立功恩荫的占两成。
现在在交趾,立功得个什么奉恩尉之类的小爵位不算什么,要是能恩荫子侄进入皇城小学,那才算是人人羡慕的存在。
因为这相当于把子侄,送到了未来的大王身边,这可是天子伴读,只要不是太蠢,稍微能读得进去书,那以后前程还差得了!
眼见没人退出,李阿水将五人一一扶了起来,抬起右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诸位都是汉家豪杰,日后青史中,必有诸位之壮举,我等来世再见!”
“来世再见!”五人拱了拱手,拿起单刀火铳就往楼下走去!
巷子中,永保和两个绿营兵费劲了全身的力气,才按住不断摇头的林逢吉,将布条缠在了林逢吉的嘴巴上。
负责押送的福州驻防八旗正白旗佐领大人,这才轻轻的松了口气。
还是没经验啊!出发的时候,竟然忘了把钦犯的嘴巴给堵上,要是时间倒退个几十年,福州城的八旗是绝对不会犯这样低级错误的,还是承平太久了,啥都给忘了!
不过这口气没松太久,佐领大人突然看见人群中一个瘦高的汉人正举起什么对准了他。
他举的是什么?火铳吗?平日里玩牌九、上青楼门清的佐领大人,这会楞了一下神,他甚至还勒住马,想要仔细的看一下!
“轰!”橙红色的火光一闪,一阵呛人的烟雾飘散开来,马背上的佐领大人,像是被一把来自虚空的铁锤当面锤了一下似的!
他头猛地向后一甩,颈骨折断的声音传来,额头一个核桃大的洞中不断地涌出鲜血,摇晃了两下后,佐领大人从马上摔了下来。
正站在囚车上的永保惊呆了!什么人敢在福州城杀了正白旗的佐领大人?
不过没人给他这个答案了,围头疍家四手持双刀,一下就跳上了囚车。
他双刀轮转如飞,短短的几息之间,赫舍里.永保最少中了四五刀,每一刀都正好在斩在他的大动脉处。
这个傲娇的八旗小官,像是一个被扎了无数个口子的水袋一样,红色血液从身体各处喷射而出!
“同安陈刀仔,福清赵鼠仔,连江黄五,围头疍家四!惠安朱七,请于鲁迅先生同死,杀清狗,兴汉家!”
衣锦巷一下就像是被捅翻了的马蜂窝,原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哭嚎着四散奔逃,在他们奔逃的时候,一声声抱着必死决心的怒吼,雷霆般的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