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说只有老的没什么大用的人才会过这种日子。他这辈子牵绊了太多恩怨,已经没办法回到从前的日子,如果可以选择,他更愿意回到以前鲜衣怒马快意江湖的生活,当年他和刘长风北胜天联手共抗逍遥阁四大寇,挖阴阳门祖师坟墓,是何等英雄快意。如今隐姓埋名局限在泰王家族内,过着混吃等死的日子,纵然再活百年又有何快乐可言?
李牧野本来对他的过往辉煌没多大兴趣的,尤其是他一张嘴就能扯到上世纪四五年以前去,浓烈的陈芝麻烂谷子味道让小野哥实在提不起求知的欲望。但是架不住接触的时间长了,他总是有意无意的提起,所以不想听也得听了。
人老话多,树老根多。
偏居海外,思念故乡故友的人尤其如此。
武士东活了一百零四岁,其中有六十五是在南洋渡过的。在那之前,他曾是前朝桂系军阀头号大佬的贴身侍卫,更早之前他只是个托着八十斤棋盘浪迹天涯输了就瞪眼的游侠。他有两个好朋友,一个叫刘长风,是被他救过的,另一个叫北胜天,则救过他。三个好朋友,在莽莽大西北,与逍遥阁四大寇相互追逐对抗。
那是一段风花雪月的日子,虽然只在他漫长生命之旅中占据很小的比例,却是最让他刻骨铭心的。他一辈子没找过女人,不是为了追求武道而克制欲望,只是因为他忘不掉一个叫北胜天的男人。刘长风是他忘不掉的战友,而北胜天,那个夜行杀人喜穿白衣的虬髯大汉,是藏在他心底里的柏拉图。
马儿飞驰在草原上,空气中弥漫着自由的味道,烈酒的香气都没办法掩盖。他鼓足勇气,满怀期待的从自己的马背上纵身跳到那人的马背上,却被那人无情的丢到地上。他感到羞愧难当,飞奔疾走,一路冲到逍遥阁四大寇带领的日军营地里。那天晚上,那个人白衣赛血,以身中六枪的代价把他从鬼门关里带出来。那六枪,每一枪都打在他的心上。
那是个纯洁的直男时代,他们生活在一个荷尔蒙爆炸的圈子里,那个叫北胜天的男人就是一行走的荷尔蒙。江湖中无数女性为之着魔。江湖上到处都能听到与这位白云堂武道大宗师有关的风流传闻。武士东不确定他对自己的感觉,但他很确定自己对北胜天的感觉。
爱,一旦萌芽并成长为刻骨铭心的单恋后,会比恨更加隽永。遗憾的美就在于可望而不可得时那一瞬的舍弃和纯净。
李牧野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一个一百零四岁的老玻璃感动。这棋艺不精,棋品比棋艺还烂的武道大宗师,坦然的在小野哥面前承认自己是个心理出柜多年的玻璃种。他的爱情故事,不但感天动地,甚至还曾惊天动地。
武士东放不下的人和事并不只有一个北胜天。他在国内还有兄弟和亲族。
当年他们三个被日寇重伤,万里追杀的途中,遭遇了桂系军阀北上抗日的队伍,北胜天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绝境中是那位将军救了他们。刘长风不愿与军方往来,北胜天恢复之后便也离开了。武士东知道他是在躲着自己。北胜天走了,欠下的恩义却必须有人来还,恰逢这时候日寇喊出一百万大洋取将军人头的悬赏令,于是武士东留了下来。
共和国成立,民国成了前朝。那位将军去了台岛,武士东报答了恩情后不想参与民族的内部纷争。他来到南亚,打算开始新的生活。他想忘掉一些人和一些事,但是做不到。按捺不住思念,他悄然潜回到国内,探望亲族的时候却意外的被人举报,在人民战争的海洋中,他这个海外归来的老特务只能狼奔兔逐的离开国内。
人民战争的海洋当然不能奈何他,但是阴阳门的高人们却可以。那个时候年轻的赵九元实力已经不在他之下,带着阴阳门中一干宗师人物,为了寻回阴阳门祖师遗物,穷追不舍了几年都没有放弃。直到他受伤跌入大海,醒来时已经身处泰王宫廷,从此便做了泰王家族的教习。
数年后,他才得知那件事给他的亲族们带来了一场可怕的灾难。如果不是相关安全部门的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查阅卷宗时发现了亲族们的冤情,并且利用个人关系将他的弟弟借调到某位陈姓首长身边,这个家就彻底毁了。
那以后,他没有再试图回到国内,一直到今天。
武士东说,这辈子已经没有可能回去了,所以他希望李牧野能帮他了却三个余愿。第一个,找到北胜天替他问一句,可曾有过一刻对他动了心?第二个,把他珍藏多年的阴阳九龙壁送还给阴阳门;第三,看一看他的家人亲族如今生活的可好,如果有必要,请照拂一下。
他的话透出一股浓烈的交代后事的意味,这让李牧野感到不舒服,却又无可奈何。大多数的人们都渴望健康长寿,但对于在异域他乡孤独生活了六十多年的武士东而言,健康长寿却似乎成了一种折磨。原来这世上真的存在活腻歪了的人。李牧野的出现,让他的绝技后继有人,心头放不下的事情也算有了交代。
时光荏苒,半个月的时间在潜心修行中很快就过去了。
这一天,李牧野正在房中手托阴阳九龙壁对日观察其中奥妙,霍静珊急匆匆从外面赶回来,进门便道:“快别看到了,义父召见你了,让咱们立即上白龙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