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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历一九零四年一月十日,京师火车站。
早晨七点钟不到,天色昏暗,寒风刺骨,车站大楼的瓦顶上盖满了昏昏欲睡的灰雪——没错,雪是灰色的,蒸汽机车那丑陋烟囱里排泄的煤烟不会放过任何污染纯洁事物的机会。
站台上异常地热闹,由两排禁卫军士兵隔出的走廊两旁挤满了礼帽、军帽、鸭舌帽和学生帽,镁光灯的闪光和白烟此起彼伏,大大小小的红地金龙旗像被狂风蹂躏的树叶般上下翻飞。
从贵宾候车室到开往天津的专列之间铺上了厚厚的红地毯,迄今为止帝国惟一的大元帅、现任国防大臣的武威公爵刘云正在十数名身着黑西服、戴着宽幅墨镜的高大男子簇拥下踏着地毯款步而来。
经过特许的十几名记者由宪兵引到刘云面前。
左臂戴着“华通社”袖章的一名记者抢先发问:“请问兵相阁下,听说您此去要与前线官兵共度春节,您的妻子儿女没有意见吗?还有,本朝规矩,正月初一的百官朝贺礼上需要所有在京世袭伯爵以上王爵或王爵继承人参与,听说您的长子只有十二岁,您决定要让他出席百官朝贺礼了吗?”
刘云摘下缀满华丽羽毛的船形帽,向那名记者和蔼地点了点,环视一圈在场众人,高声道:“这位记者先生问我,我到到前线去过春节,我的妻子儿女会不会有意见,我的回答是:如今帝国在整个中俄边境部署有近百万大军,战事一日未消,这百万官兵就一日不得回家与亲人团聚,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儿女不是更有意见吗?对于这些不惜牺牲,慷慨为国的英豪之士,我感到由衷地敬佩!也希望全体国民以这些英雄为榜样,以国家为上,爱国爱业,干好本职,以实际行动报效祖国!”
不少群众欢呼起来,旗子舞得更凶了,有人还喊出了“武威公刘云万岁”之类的大逆口号,然而那名记者却一点感动的表情都没有,不依不饶地追问道:“兵相大人,您还没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
刘云清了清嗓子,放低了声音:“关于新年百官朝贺礼的事情,我已决定由长子刘平出席,皇上日前已经下达敕令,为犬子量身以便御赐正四品公爵世子大礼服。”
忙着记录的华通社记者很快被其他人挤了下去,自由党麾下的华声社的记者抢到前头,劈头便问:“兵相阁下,您觉得这场战争还将延续多久?您认为您此次出巡对前线官兵士气的影响有多大?”
刘云对他微笑,对在场所有人微笑——这是礼节,也是形象,根本地,这是必要。
“回答您的第一个问题,事实上,我也不能准确地告诉你战争将在何时结束,因为这不光是我们的问题,俄国方面才是关键。我已经一再明确地告诉诸位,这场自卫反击战的目的不是摧毁俄国,也不是抢夺俄国的固有领土,我们只求在公平的基础上恢复两国的和平,这公平,就是恢复两国在尼布楚条约中所规定的国境线。众所周知,俄国四十多年来通过欺骗、强占和卑鄙的不平等条约吞并了我国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土,竟比英、法、德三国本土面积之总和还多!这是对我泱泱中华的羞辱与践踏,中国虽大,却没有一寸土地不宝贵,夺地之事决不可遗忘,裂土之仇决不可不报!何况俄国近年来一刻都没有停止对我国的骚扰侵犯,在帕米尔高原,在外蒙古草原,俄兵入侵之事屡见不鲜。俄国人在其夺占的中国领土上广筑要塞,屯驻大军,还将西伯利亚铁路延伸过来,以便运兵,其占领军不断压迫、歧视和虐杀我中华同胞,经常越境袭击我军哨所,终于酿成海兰泡虐杀事件和江东六十四屯入侵事件,逼迫我国展开自卫反击作战,以御敌于国门之外……至今为止,我们没有看到俄国对于和平的任何一丝诚意,只要俄国政府继续坚持其富有侵略性的对华政策,战争就不可能停止,俄国将遭受更大的损失。”
说到这里,刘云顿了顿,暗自调整了一下已经有点僵硬的面部表情,继续做和蔼可亲状面对众人:“记者先生的第二个问题,恕我无法回答,您应该到前线去,问问官兵们对此有何想法,我可不能代替前线百万将士的嘴。”
又有两名记者挤了上来,一个臂膀上戴着“国通社”的袖章,另一个胸前的挂着的记者证上则明明白白填着“日本—读卖新闻社”。
所谓国通社,就是“国民通讯社”的简称,主办方为目前最具活力的在野党——民国党,该社的招牌报纸《实闻报》一贯以毫无顾忌地批评现政府而闻名。
刘云下意识地抬起手,示意日本读卖新闻社的记者先来问。
日本记者的汉语很流利:“请问国防大臣阁下,您对日本于前日攻克函馆要塞、光复北海道全境有何看法?如今日本已派出二十多万人参于大陆战场的战斗,请问今后是否还会要求日本增派部队前往大陆战场?”
“恩,关于第一个问题,我国大皇帝陛下日下已向贵国皇帝发电表示祝贺,我本人亦为此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在东亚联盟协同一体的强大力量下,俄国侵略者已经被驱逐出了北海道,日本的固有国土得以光复,但是,需要联盟各国——尤其是日本——密切注意的是,战争并未就此结束,俄国侵略者还没有被彻底打垮,他们还有力量卷土重来,我们要作好准备,应对敌人随时可能发起的反扑。日本对联盟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此前我已经与贵国的陆相海相做过电报交流,了解到日本国内的经济情况已经不允许再派出更多部队到境外作战,对此,我们将在平等协商的基础上根据实际情况作出相应的调整。”
日本记者很快被挤下去了,这时,国通社的记者已经大大方方地挡在了刘云的正前方。
刘云心里嘀咕:“国通社的人……哼,一定会被问到上海双十二事件。”
不出刘云所料,那名戴着鸭舌帽的记者一上来就大大咧咧地开口道:“请问兵相阁下,去年十二月十二日,在您署理总理大臣任上发生了上海和广州群众针对您的游行示威,其中上海的游行群众受到了暴徒的袭击,维持秩序的军警却偏袒暴徒,反而对游行群众加以逮捕,事后也没有彻底追查暴徒来历和惩处不作为的军警,您对此事有何看法?您认为您在这件事上负有责任吗?”
刘云继续保持着他洋溢春日暖光的表情——虽然心底里很想叫人把那记者拖出去暴打一顿——并以温和平缓的语气回应道:“有关上海的双十二事件,我已经多次表态,不同政见的民众应以和平方式进行交流,暴力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游行可以,但是不能打架,打架的人,警察当然会抓起来,我从内政部和上海市政府那里看到的报告都提到,现场一片混乱,上万人挤在一起大打出手,那种情况下,普通平民都应该迅速逃离现场以接受警察的保护,而顽固地留在现场继续斗殴的人被警察当作暴徒加以逮捕也不难被理解。至于您提到的军警偏袒暴徒什么的,我不明白,也没有得到正式的报告,暴徒是谁?参与打架斗殴,扰乱社会秩序的即是暴徒,对以这种人,我的意思是,见一个抓一个,严惩不贷!”
年轻的国闻社记者丝毫不理会以上敷衍之词,继续追着开炮:“阁下恐怕没有听清楚我的意思,在现场的许多人都可以做证,双十二事件是和平的游行群众遭到蓄谋已久的暴徒突然袭击,而负责保护游行群众安全的军警不去赶跑暴徒,反而逮捕游行群众,政府难道不应为此负起责任,并加以调查吗?”
刘云突然觉得这记者实在不该被拖出去暴打一顿,反而应当重重有赏,就让他跟随在自己身边去前线,一路好吃好喝,到了海参崴前线后,叫刘百良和王直把他塞进一门三百八十毫米攻城炮的炮膛里用最强装药打出去,一定可以让他死得轰轰烈烈外加尸粉无存。
微笑的温度下降了,但是还没有到变质的地步。
“如果我接到了如你所说的正式报告,我自然会作出相应的处理,很遗憾,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收到那样的报告,内政部已经将此事定性为治安事件,如果有人还是觉得不妥,可以向相关部门反映。好了,如果没有其他问题,请把时间让给您身边这位金发小姐好吗?时间不多了,您看,前面那些人还要为我送别呢。”
得到刘云言语鼓励的那名金发女记者立即与其强壮的同伙一起把国通社的记者压到了一边。
疙瘩被清除了,心情舒畅,寒风一点都不冷。
冲开了记者的包围,前来送别的高官显贵、社会名流们又蜂拥而上,刘云一抬头,正好跟张志高打了个照面。
“路途遥远,请多保重。”
张志高伸出手。
刘云毫不犹豫地出手握住:“总理大臣阁下,我不在的时候,也请您多保重啊。”
汽笛长鸣,往天津去的专列缓缓驶出站台,人群也渐渐散去。
张志高携着妻子罗素兰的手走出车站,在几名保镖的簇拥下钻进轿车。
子爵府的司机通过传音管问道:“老爷,要去哪里?”
“中南海。”
张志高对着传音管应道。
要人专用“王虎”牌轿车的前后座由一堵厚厚的玻璃隔开,司机无法随意听到乘客的谈话,通话要经过穿透了玻璃的一根传音管进行,在乘客座位这一头,传音管的送话头由旋盖盖住。
车开了,透过早晨刚刚擦干净的车窗,可以看到崇文门东大街上攒动的人头与车马。现在正是上班时间,人们乘着轿车、马车、轿子、人力车和双脚来往穿梭,路面拥挤不堪,前面开路的骑警不时吹起哨子。扫开的雪堆积在道路两旁,清洁工人正把雪一铲一铲地往大车上抛,工人的臂膀上围着“市政自治会”的蓝袖章。
“好慢……”
罗素兰挽着丈夫的手臂抱怨道。
她今年三十六岁,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同时也是中民党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署理文教大臣。在另一个时空,她还是涉嫌危害国家安全、侵夺和破坏国家财产、谋杀等多项罪行的通缉犯,此外,在那个时空的电脑网络上还流传着以她为主角的“云大校花如何成罪犯”之类的种种奇谈怪论。
在那个时空的2021年,十七岁的她考进了云南大学,读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天生丽质的她一踏入校门,就成了饥渴男子们注目的焦点,不管帅哥猛男还是青蛙瘪三,大家蜂拥而上,各施绝技,轮番进攻,却一个个铩羽而归,无人得手,“冰雪校花”的称号一时传遍校内外。战败的虾兵蟹将们聚在一起,分析缘由,得出推论无数:a、她眼光极高,一定要超酷超帅超眩超有钱的f1234之流才能搞定;b、她对某个身在他乡的猪头死心塌地守贞不渝;c、她是超级没救的同性恋;d、她是超级没救的书呆子;e、她暗恋某个已婚老师,企图做第三者……
很快,推论e的支持者们自以为发现了证据:罗素兰与班主任文易教授来往密切,曾有人发现他们俩在某公园或咖啡馆中单独相处,于是心怀不满的虾兵蟹将寻机将此事透露给文易的老婆,惹出一场翻天覆地的大战来……
“市政设施的改造迫在眉睫啊,如果不是打仗的话,现在就可以从国库赢余里拨出几千万给市政府,把全市道路和下水道之类的设施改造一遍了。”
张志高说,看到身边的妻子有点魂不守舍。
“怎么了?有心事?”
“没什么,只是,有点困……”
罗素兰摇摇头,把头靠在了丈夫肩上。
“没睡够吗?要不然……你就别做这个文教大臣了,以后天天睡懒觉也无所谓。”
罗素兰微微一笑,青春不再的脸上依然风韵万千,岁月的侵蚀还远远没有消磨完她作为云大校花时的种种遗迹。
“想让我做家庭主妇吗?”
“有什么不好呢?”
罗素兰在丈夫的手背上狠狠掐了一下。
“笨蛋……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吗?”
张志高轻轻拍一下后脑勺:“当然记得,那时候,我在网络上认识了文老师,被他的文章感动,就决定去云大拜访他,一到文老师家,正好他跟他老婆吵架,被赶了出来,他忘了带钱,没办法招待我,就找到了你嘛。”
“后来呢?”
“呵呵,你还问呢,你请我们出去吃饭,才上了第二道菜,文老师他老婆就气势汹汹地杀过来,抓起桌上一杯啤酒就往你脸上泼,实在是……强啊……”
“就会说这些,没大脑……”
罗素兰撅起嘴,又掐了一下丈夫的手背,这次的力度显然不轻,张志高痛得歪起了嘴。
“说,你那时候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无道德无廉耻的可恶的第三者?”
“没有啊,我只是觉得你很可怜,所以我才挺身而出去劝阻师母嘛……结果我被骂多管闲事,脸上也挨了一杯啤酒。”
“切,你是看师母漂亮,想找机会搭讪吧。”
张志高再次歪嘴。
“喂,别掐了,好痛……你比师母年轻漂亮多了,要搭讪也得优先考虑你啊。”
这次张志高张大了嘴,哎呦哎呦地叫出声来。
带着暧昧的笑容,罗素兰凑到丈夫耳边,两指紧紧掐住他的手背:“哦,我算看透你了,现在这大街上比我年轻漂亮的女孩到处都是,你以后是不是要优先考虑她们啊?”
张志高连忙讨饶:“啊呀,好夫人,快放手,不要转移话题嘛,我们刚才说的是第一次见面,第一次见面……”
罗素兰稍稍减轻了掐人的力度,扬着头盯住张志高:“第一次见面是吧,继续说啊,后来呢?要把你当时心里想的也全都说出来。”
“是,是……这个,后来嘛,文老师脸上也挨了一杯啤酒,于是大吵大闹,惹得周围的人都过来看热闹,当时我看情况不妙,考虑到你和文老师的声誉,就决定再次挺身而出,叫住师母,宣布你是我的女朋友,文老师则是我尊敬的前辈和好朋友,是我拜托文老师对你多加照顾的……”
罗素兰眼一斜:“是吗?只是考虑到我和文老师的声誉而已吗?其他的都没有多想?”
“没有,没有,我对天发誓,当时我真的只想到这些而已。”
“没有企图趁机占便宜的念头?”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罗素兰放过了张志高的手背,转而去拉他的脸:“既然有考虑到我的声誉,还在那么多人面前抱住我强吻,这算什么啊!”
张志高一脸无辜:“没办法啊,师母硬是不信,要我拿出证据嘛,逼不得已,只好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地来吻一次了,至于说强吻,你当时也没反抗嘛……当时也有想到,你那么漂亮,吻一次也不算吃亏……”
罗素兰一拳打到张志高脸上:“你还好意思说!我的初吻耶!我费尽千辛万苦留下来准备在最浪漫气氛下献给最完美白马王子的,居然给你这个呆瓜在那么多人面前强行夺去了!你知不知道,当时我真想提起桌上的火锅盆子扣到你头上!”
张志高继续无辜:“那你当时不是什么都没做吗?还很配合地让我拉着手牵走……”
“我都给惊呆了嘛——你搞清楚啊,被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夺去初吻耶!再说了,师母凶神恶煞地站在那里张牙舞爪,我可不知道她还会用什么来对付我,所以就算你不牵我走,我自己也会跑开了的啦!”
“恩,恩,这个……不过嘛,经过这一次以后,师母总算和文老师和好了啊,一场风波就此平息,皆大欢喜,这不都是我的功劳吗?”
又是一拳,张志高的另一边脸被打贴到车窗玻璃上,惹得路边若干行人纷纷驻足回望。
“皆大欢喜?有这种事吗?当时你就完全没考虑到我的感受吗?我跑回宿舍,窝在被子里哭了一夜呢!”
“这么说,当时你的确是喜欢文老师……”
“笨蛋,我是为我的初吻而哭啊!你拿什么来赔啊!还有啊,冲出人群之后,一句道歉的话都不说,丢下我又跑回去了,一点良心都没有!”
张志高打起了大哈哈:“这个嘛,我要抓住机会,帮助文老师向师母解释嘛,事情结束后,我不是也专程跑去向你道歉了吗?当时你不是也原谅我了吗?过去这么久的事情了,哈哈,哈哈哈……”
张志高的嘴贴到了车窗上,这时,前面的路口不知为什么堵住了,车子停了下来,更多的行人驻足,惊讶。
“要不是文老师一再帮你说话,我怎么会饶过你,你知不知道,在文老师带你来跟我道歉之前,我已经为你设计了九十九种死法呢!”
“恩,恩,怎么说呢,人家不打不相识,我们是不吻不相识……呵呵,上天注定,没办法,没办法,不过要是你当时就下定决心从此不理我,我也没机会啊,毕竟是我理亏……可是你毕竟没有那么做,反倒经常跟我见面……”
“你以为我愿意啊?我是去跟文老师见面,谁叫你像跟屁虫似的一天到晚挂在文老师后面,我想不见你,行吗?”
张志高摸着脑袋笑道:“没办法,这叫机缘巧合,我去云大就是为了见文老师的嘛,不跟着他还能跟着谁?不过到了后来,却是你给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
罗素兰满脸的“不信不信就是不信”:“是不是啊,你是看到所有的美女都会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吧,说,昨天你为什么盯着那个新来的女佣那么久?”
“你看你,又想转移话题,刚才不是你要我说当时心里有什么真实感受的吗?”
“好,你说啊,到底留下了什么样的深刻印象呢?”
张志高脸上突然露出了一种深沉得快要沉没进地底的表情,他安详地看着妻子,声音像流淌万年的冰山溪水:“有一天,我们在夜宵摊喝酒,你喝得有点醉了,呆呆地看着天空,突然很平静地说,你好想做一颗流星,即使短暂,却不停滞,而且璀璨。后来你还说,你很讨厌这个世界,你不想复制无数人重复过的千篇一律的生活……上学,找工作,嫁人,生孩子,照顾公婆父母,把孩子养大,然后老去,死掉,那是令你厌恶的、在无数个节点上被无数人演绎过的相似剧情,你不想就这么过完一生,你想做的,是改变世界,改变人类……至少,改变一个国家,即使为此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因为那才是流星般的人生,那才是足以令自己感动的人生。”
“当时我真不敢相信,一个十七八岁的、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居然能说出这种话,说出了……我心里蕴积已久的话。”
交通警察吹着哨子,疏导开了堵在一起的车辆,黑色王虎轿车在四名骑警的引导下又晃悠悠地开动起来。
罗素兰放开丈夫,用手指理了理耳边已经稍显凌乱的乌黑长发,高山深湖般的平静浸透而出。
“很惊奇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明白了,我就是没办法融入那个世界,有许多许多事情,我无法容忍,无法认同,更无法妥协,我需要走一条路,一条可以变成流星的路。从小到大,大家只是注意我的外表和学习成绩,没有人理解我的真实想法,我没有知心的朋友,我觉得身边的每个人都只关心琐碎无聊的小事,头发的颜色,裙子的款式,手机的外壳,男朋友的好坏,那些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我喜欢历史上那些乱世,那些诞生英雄的乱世,我喜欢英雄,但我不喜欢做英雄的花瓶,我喜欢成为英雄本身,可以操控千万人命运,可以为千万人打造一个全新的美好国度……”
“这些你都说过了……”
罗素兰并没有停下,她跳进了记忆的深潭,在游到岸边之前,无法脱离那碧绿的回忆之水的浸染。
“文老师是我第一个知心的朋友,他了解我的心,我也了解他,他是跟我一样的人,而且,他比我更有能力去实现理想。事实上,遇到文老师以前,我曾经很彷徨,不相信自己能实现理想,我看不到路,看不到阳光,我考虑过妥协,也想要逼自己改变成普通的女孩。但是自从与文老师谈过心之后,我坚定了自己了心意,我看到了方向,看到了前途,然后开始做准备。同时,我确信,我就是我,不一样的我才是我,如果变得和别人一样,复制别人的灵魂而生存下去,我就等于一具行尸走肉,比真正的死亡还要无意义……”
张志高露出破坏气氛的坏笑:“在遇到文老师之前,你都不把其他的男人当人类吧?在了解我之前,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也跟南瓜茄子没有区别啊?”
罗素兰也毫不犹豫地使坏:“没有啊,我把你当文老师养的哈巴狗而已。”
“过分——太过分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张志高气哼哼地往两手上哈了口气,孩子气地去挠妻子的腋下,怕痒的罗素兰挣扎了两下就笑得喘不过气来,只得大叫饶命。
张志高趁机发扬大男子主义:“下次还不敢不敢了?”
“不敢了不敢了,好老公,放过我,放过我,呵呵……啊哈哈哈哈……”
这时车子突然又刹住了,永定门的巍峨城楼赫然耸立在车窗外,旁边停住了不少车子,几个脑袋正好奇地朝王虎车里观望,张志高连忙放开妻子,动作迅速麻利地改换成正襟危坐的姿势,罗素兰也赶紧坐起来整理头发。
张志高拉了拉领带,透过两层玻璃看着前方堵塞的车马人流,表情认真起来:“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现实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正在走的,虽然并不算一瞬即逝的流星之路,却也如同在钢丝绳上一般摇摆不定。我们的确知道曾经发生过的历史,但对于正在被创造的历史枝条,如同在那个时空一样,我们依然无法准确预料未来,未来,从未注定……听到刚才刘云是怎么跟我说的吗?他不在的时候,请我多保重。知道什么意思吗?显然是特意表示,他在的时候一切自然稳如泰山,不在的时候则需要多加小心……他已经渐渐走向自我神化之路了。文老师说得好,所谓的领袖,一旦开始自我神化,就无法拒绝被他人所神化,他这次去前线,本来就已经对他崇拜至极的军方恐怕又要把他视为神明了吧。”
罗素兰却不同意丈夫的说法:“我觉得事情未必如此,从理性的角度来看,我们已经知道刘云想通过合法手段取得总理大臣的职位,从而方便他将帝**国主义化,既然如此,他这次出巡就带有政治作秀的成分,可以大大提升他的人气,今后他一旦退出军界,各大党派一定会抢着请他做入伙,而得到他的党派也一定可以在大选中处于有利地位。所以届时即使中民党不请他,他也另有选择,实在不行的话,还可以请军方来敲敲边鼓……”
“边鼓”一词刚冒出个头,远远地传来一阵急昂的鼓乐声,罗素兰好奇地摇下车窗,探出头去观望,看到一队穿着黑色竖领制服的中学生,敲鼓奏乐,打着一面血红的大旗,唱着歌大踏步走过来。
队伍走近的时候,罗素兰和张志高都听清楚了学生们所唱的歌,歌词如下:
一般军国民,同仇齐踊跃;试笑看宝刀,身遇从军乐。
壮士尔壮士,退缩大可耻;战败复归来,何颜见妻子?
胸中斗血热,十万凉风吹;马革不裹尸,枉自称健儿。
喇叭声呜呜,顿唤兵魂起;中华大帝国,雄飞廿世纪!
“是军国民歌……”
罗素兰说。
张志高冷冷一笑:“那不是我们心目中的军国民,满脑子杀人与战死,却毫无自由权利观念,刘云把我们想要培养的军国民阉割了。”
罗素兰攀住丈夫的肩头,目光如箭:“现在你是总理大臣,做我们想做的事吧。”
“可是他一回来的话,难道不会反攻倒算吗?”
“现在是战争期间,他不会把你怎么样。”
“战争结束以后呢?”
“不得已的话就只好翻脸了,你在党内的支持率不低,多加运动的话,常委里面起码有一半会跟你走,到时候另组同盟,夺取合法权力。无论如何,信念不能丢,绝不能把几千年的奴化教育变相延续下去,在我们那个时空,我们没有能力摧毁阴魂不散的主奴文化,现在我们有力量,比从前强大千百万倍的力量,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机会从手边溜走!我们来这里,是为建设民主富强的国家,是为培养自主、自立、自强、自信、自由的真正公民,而非建造一个培养变相奴隶或人肉工具的大工厂,即使面对强权的压制,即使面临死亡的威胁,我们也应该毫不畏惧地战斗到底!”
张志高紧紧抓住妻子的手,恍惚间他似乎看清了,罗素兰所说的流星之路,的确无比璀璨绚丽,令人感动,令人流泪,还可能令人流血。
“我真是没胆,连女人都不如……”
罗素兰嘴角一翘:“女人怎么了?女人一定就没胆吗?”
“不说这个,对了,最近文老师都不来信了,他都在想什么呢?难道他真的下决心要退隐了?说什么制度可以阻挡刘云的脚步,制度也要靠人来维持的,关键时刻也要有人挺身而出守护制度啊……”
张志高说道,话里已经添进不少抱怨。
“文老师一定有他的考虑,我想,他所说的制度,就像一具**生物,每一个细胞都有其特定的功能和行动方式,每一个细胞都可以被与其同类的细胞所替换,而一旦有危害生物健康的病菌出现,白细胞什么的就会自动出击,放到现实来说,如果刘云搞军国主义,就会引发无数支持现行制度的人出来守护这一制度……”
“可文老师才是最强的那个白细胞啊。”
张志高说道,突然又添了一句:“另外,被病菌杀死的病人也不计其数呢。”
“乌鸦嘴……”
学生们慷慨激昂的歌声渐渐远去,堵塞的道路也清理开了,车子继续前行,钻过永定门高大的门洞,转进了内城。
列车轰隆隆地开出北京城,疾驶在京津路被磨得光亮闪耀的铁轨上。
啊切!啊切!啊切!
刘云一口气连打了三个大喷嚏。
副官张子仪忙递上手帕,关切地问道:“阁下,您还好吗?”
“没事。”
刘云擦着鼻子,眼泪都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