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接风宴一直吃到日落西山。所有的男人都喝醉了。
吃到后来,常继文非要弹琴,让程灵慧给他舞剑。说是要效仿名士,也不知道他到底要效仿哪位。但凡读书人,总有臭味相投的地方。山长也喝多了,胡子一大把了还跟着起哄。
说实话,程灵慧知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可从小到大,光急着被常继文赶着读书了,还真没听他弹过琴。当下不由有些意动,加上山长起哄,海爷和程豹也跟着起哄。于是她转身去关雎屋里抱了琴出来。也幸亏关雎小丫头喜欢调弦弄管,要不然还真没地方给他找去。
常继文也不用凳子,席地而坐,把秦往膝头一放。‘铮铮’两下调试了音色,修长的玉指一挑,划出一串乐符。忽然用手按住琴弦,睁着一双迷蒙醉眼望着程灵慧。
程灵慧明白,他是等着自己拿剑呢。可剑这玩意儿,乡下人家哪有?程灵慧在院子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趁手的兵器。走到灶下拿了一根擀面杖来。
师娘看见,强忍着没笑出声来。
武艺和音律一样,都是想通的。程灵慧没练过剑,但是见江湖耍把式的耍过。来几套花拳绣腿的空架子还难不倒她。
常继文起手拨弦,程灵慧起手出‘剑’。
琴声叮咚,初时如山涧飞瀑,石上流泉,又似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煞是好听,忽而一转,洋洋洒洒,竟让人不由想起‘碧云天,黄花地’来。
正在舒缓之际,琴声陡然又是一转,萧杀之气顿起,铮铮仿佛摧金断玉,令人闻之寒意顿生……
程灵慧一开始不过是敷衍了事。渐渐的竟如整个人融化在了琴声里一般。仿佛舞‘剑’的不是她,而是那琴。
不知何时,山长伴着那琴声低低吟唱起来:“触目怀招隐,兴歌託遂初。俗尘多汩没,天籟几吹嘘……”
是元代吴莱的诗——岁晚恍然有怀。
诗句从山长的喉间吐出,竟似承载了许多岁月的沧桑。不知何时,师娘柔柔的声音参合进来。和山长有几分沙哑的嗓音十分的相得益彰。
当唱到‘小榻琴心展,长缨剑胆舒’时,院内外一片叫好声。
原来,他们这边又是弹琴,又是歌舞,早惊动了街坊四邻。以前又没什么娱乐项目,许多人就围在院子内外看热闹。
要是别处,人们不见得能欣赏了这番雅兴。程家庄不同,这儿的男人大多数读过书的,即便是一时不能明白山长夫妇唱的什么,可也能体会其中一二分的意境。尤其是‘小榻琴心展,长缨剑胆舒’那两句,但凡读过书,有过一二分热血雄心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常继文醉了,一曲接着一曲弹。在这琴声中,程灵慧也醉了,她仿佛已经不存在了,整个人在这琴声中化成手中的‘剑’。‘剑’随琴舞,时而如行云流水,时而如游龙穿梭。快时剑光如电,耀眼生花。慢若天边云卷云舒,旖旎蹁跹。
这一天,是程灵慧有生以来,最恣意痛快的一天。也是程家庄、乃至沙溪县有史以来的绝无仅有的琴剑和鸣,诗词共响。
可惜,常继文酒醒后根本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只知道十个手指头红肿,疼得厉害。醉酒的后遗症——头疼整整折磨了他好几天。整个人憔悴了很多。
他又是十分爱惜自己皮毛的,每每对镜顿足嗟叹:“再也不喝酒了。”
山长别看年纪大了,却比他要强得多。隔天就照旧去知初堂上课了。
陆晓晓对女学堂的事十分上心。务要亲自设计、督建才算。程灵慧笑她盖得不是学堂,而是大小姐的绣房。她还不乐意。谁知还真的被程灵慧说中了。
程家庄的人并没有因为出了程灵慧这样一个千古不遇的奇葩,而变得重视女孩起来。陆晓晓的女学堂建成,除了关雎一个学生,根本没有人家把女孩儿送过来。
陆晓晓不甘心,挨家挨户去动员,就算不收束修,村民们也不肯让自家女孩子去。可怜陆晓晓一腔热情,全白费了。蔫儿了好些天。
陈亮的到来才让她从失意中重新打起精神来。
陈亮是冲着自家妹子惠娘来的。惠娘是小环在家时的闺名。岁月如水,不知不觉,小环和小珠这俩丫头都已经过了双十年岁。要是在家里,早就该婚配了。
陈亮现在苏同殿前听差,也算有些立身根本,怎能任由妹子如此将年华蹉跎了?
陆晓晓自从离开娘家,就带了这俩丫头和陆大头三人。怎么能舍得?
乡下日子虽然清苦,可小环自在惯了,也不愿意回京城那大宅子里头。可长兄如父,不能不听。陈亮又是费劲心机,在苏同面给她求的恩典。要不然,像她这样的宫女,一辈子也不见得能得个自由身。
主仆二人哭了一场,恋恋不舍的分别。陆晓晓看着留下来的无人打听的小珠,不免伤及自身,两人又哭一场。
哭罢了,陆晓晓决定给小珠找个婆家。她思来想去,看重了常继文的贴身小厮全生。有其主就有其仆。全生自幼跟随常继文,识文断字,品行端正。而且和小珠年貌相当。要不是他这几年跟着常继文在扬州。估计早成别人家女婿了。
小珠和全生一个前院,一个后院住着。乡下也没那么多规矩。两人都是相熟的。自然没什么意见。她虽然比陆晓晓小不了几岁,可是当初开玩笑,是叫过陆晓晓娘的。又是主仆关系,索性就真认成了义母女。
陆晓晓一直领着朝廷的俸禄,很是有些家私。她也不用程灵慧操心,在陆大头一家子的旁边盖了一团院子,把小珠和全生两口子安排了进去。
嫁了小珠,陆晓晓也不再买使唤丫头,凡事亲力亲为。一边教导常之松,一边和家里的使唤婆子一起,尽心尽力的伺候奶奶和母亲。俨然成了一个乡下富裕人家合格的儿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