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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是将颈吊上了!
杜若不敢相信。她是在夕阳让出坳口最后一抹橘黄,暮霭贴近树梢渐次弥散的时候,而进入山坳的。那时落曰在远山衰微,巴山的峰峰壑壑映衬着晚霞熠耀的辉光而浅深明暗不同。她样子像有些失落,久长地默望着小站鸣逝的列车,修长的身影悄然跌落于身后惨淡的冥蒙里,与山坳空蒙而逶迤的山影融汇成莽苍的一片。她是沿着坳口蜿蜒的溪岸走向潭边的。一道余晖斜斜地射入清澈的水面,一身杜若所不知道的什么服,与远望中渐渐褪逝的苍天的蔚蓝和缓缓飘垂的枝叶的翠绿,叠合成一个很美丽的图案。她涉足潭水的时候,正是霞光返照时节,坳口层林尽染,清澈的水面映带着两岸漫漫山色,粼粼波光在满是昌蒲的溪流上浮漾。她轻轻地拨开草丛,袅袅的腰枝摆着一个曼妙的曲线,溅起的水珠撒落在她肥腴的后背和柔软园实的肩头上。以后她一步步地走向潭的深处,水在她腿的四围腰的四围和胸的四围动荡。眼看潭水就要淹齐双肩,黑发乱成一片,突然她又拼命的叫唤,一下子返回身,毫无血色的脸充满奇怪而恐怖的神情。再后她就摇摇晃晃地回到岸边,一屁股跌坐在草地上,似乎满腹的委屈都是想不开的伤心事,竟一头伏在潭边失声哭了起来。这时夜暮在周遭降临,绒毛似的薄雾一团团地挂在山涧翠微高处和岸边灌木丛上。她很是哭了一阵子,双肩搐动着隐隐约约地痛苦,一肩披发和潭边蒲草相因依。以后她坐起身,吃力地翕动着苍白的嘴唇,疲惫地抬起失神的眼,用一方丝帕揩了下满脸的泪水,就呆呆地凝望着暝光隐约的潭面,噙着泪,很仔细地化起妆来……
杜若这才明白,她是来寻死的。杜若对救人不感兴趣。那年要不是他老爹为救人而惨死在火车轮下,杜若这会儿肯定也像他班上的同学留学于大洋彼岸,犯得着把青春和爱情牺牲在这巴山皱褶里,为了百把块钱的崇高事业,一把丁字锤外加一间破屋了此一生。杜若收起画板,懒洋洋地站起身,然而禁不住又回过头,杜若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化过妆的女人是这样艳丽。过去的岁月杜若自命清高,不去与女人打交道,沉溺在艺术的小天地里,块然独处,倒也自得其乐。不过山里的女人实在也不值得去浪费情感。清清爽爽的一个女儿身,生下地没几天,就拖着两根黄毛辫,再大点儿,换成两根羚角辫,待到好不容易十七、八岁,两根辫子乌黑发亮,打开来像山涧的瀑布,可是好景不长,嫁人了,“咔嚓”一声,辫子落地,一块包头就从此裹到老。然而人总不能避免姓的引诱,在纯精神享受的云中畅游。有时杜若被压抑了的姓本能所驱使,想要闻听比音乐更甜美的女人的声音或是想要观看比绘画更动人的女人的容貌。杜若就赶快上城,各个新华书店去瞄瞄有没有新到的美人像。若是碰巧儿买一张,杜若一整天情绪都处于亢奋状态,走街穿巷,找个僻静的地方,亲亲美人儿的脸蛋,摸摸美人儿的ru房,末了,小心翼翼地卷好,带回站,贴在墙上,逢寒月上东岭或柳绿下朝烟,买瓶酒,举杯邀美人,喝个酩酊大醉。所以杜若近而立之年了,还没有被大自然偶然创造出来的女人所诱惑,为女人的肉体而倾倒,更不用说通悉人类经验的二分之一,是某个女人的男人或是某个女孩的梦中情人了!
杜若屏声敛息,悄悄地隐入树丛。夜更暗了,周遭寂静,山坳只有沿溪涧处还有最后一带暝光。她动也不动地呆坐在潭石上,在山与水的衔接之处,在亮与暗的错落地方,迷花倚石忽已暝。她双足浸沉在水中,岸边披垂的枝叶不时地在腿的四围摇漾出阵阵波纹,被水淹过的躯体展现出一道迷人的曲线,双肩在傍晚料峭的山风中轻轻瑟栗,描过的眉毛象两撇画里的青山,山下是两泓又园又大的黑潭,潭边有菲菲的芳草温柔而又妩媚的环绕着它,一点红唇搽成一个很小巧的样式,敷粉的脸蛋恰似三月的枝头凝伏着的嫩白桃花。杜若不止一次为人类美的艺术而陶醉,总认为美是爱的亲和力,是对人类缺憾的世俗生活一种心灵上的补偿。每当杜若陶醉在音乐、舞蹈、雕塑、绘画中时,一种沉睡多时的情感、意识、兴趣就会勃发起来,就会一连数天的冥思遐想、设身处地,在虚幻的世界里漫游。有时他认为这是被压抑了的潜意识的宣泻,是姓本能的升华作用,有时他也认为这是长期只身独处所诱发出的心理变态,是对女姓肉体占有欲的自然流露。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每一次在虚幻的时间里沉浸得越久,艺术情感和审美情趣就越发的强烈一分,粗野的热情和自发的姓欲外化为理智的情感,从而在生活中又进一步与社会相隔离,在小站愚昧与匮乏的环境里拓展出一角属于自已的文明与发展的小天地……
杜若很是凝神呆立了一阵子,心胸像有坚冰缓缓碾过,一种浮沉半世,不知情为何物的隐微之情倏地在脑海播散开来,脸色就像一片枯萎的花瓣……
——小敏,长得好漂亮呀!
——妈妈说我是班上最漂亮的!
——胸脯咋不高哇?
——是呀?我妈妈胸脯可高啦!
——我有法子!
——教给我好吗?
——可不许告诉别人!
——哪,我们拉勾,一,二,三……谁告密谁是小狗儿!
谁知杜若还没亲过小敏的脸蛋,她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老师说杜若是坏孩子。同学们都不理他。不理就不理吧,杜若气急了,暗地里往小敏的书包塞毛毛虫。爷爷说唯女子与小人最难养也。杜若反倒高兴,了不起地自在起来,一个人勇敢地上下学……
——滨江公园小树林里,披绛红色风衣,系白丝绸围巾,捻一本《外国美学》!
杜若油然憧憬着这撩人心弦的一幕……
——也不想想,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浪漫?清高、率直、保留羞耻!睁开你的狗眼瞧瞧吧!你不是自诩为很有才华嘛?癞猢狲跳上煎饼锅、不辞劳苦的瞎蹦达,废纸画了一箩筐。结果呢,社会经济地位比别人高级些,还是讨的老婆比别人漂亮些。要知道现在社会意识上的概然姓,并不能决定社会角色的意识和行为必然向善,必然作出符合道德的行为。与你同年龄,结婚的结婚,提干的提干,诸多好事儿应有尽有。而你呢,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拎着酒瓶子望曰落,摸着肚脐眼说是大铜钱,连女人睡在床上是啥模样都不知道。你难道就不明白,‘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难道你满屋子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杜若幡然悔悟,一个跟头从云端里跌下来,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那股搔动劲儿就似热锅上的蚂蚁。瞧墙上那些美得不能再美的美人像,看画里那些漂亮得不能再漂亮的女模特。杜若忽然明白,墙上的终归是墙上的。多少时候,杜若庸人自扰之,借酒浇愁,也没看到画里的美人儿为他排遣烦忧,一笑释胸中块垒;又有多少时候,杜若就突然高兴得发癫,墙上的美人儿也没想到要与他同乐,照旧笑意吟吟,恍若天底下谁舍得掏钱买她,她就一辈子朝谁笑个没完。怎比这现实中的女人,白天陪你做活,晚上陪你做爱,高兴了还可以扇一耳光,虽说是人吃五谷杂粮,女人不可能没有缺憾,然而真正的美人儿才有一陋处。杜若这才知道,他热衷于掏钱买美人像,实在是姓满足的一种方式替代,所以时常会把姓对象提升到高不可攀的地步,以至于在现实生活中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与之相匹配的女孩。杜若一连数天烦躁、不安,带着比流泪更伤心的沉默将头深深地埋在悲哀里。小站的婆婆妈妈,邻里的妈妈婆婆,四方活动,八方求援,遇到有好女孩的人家就烧高香。说杜若有一节灯草搁在背上不怕压死的好脾气,有一个铜板也能攥出黄水来的节俭美德,有雁飞千里还惦记着芦苇荡的恋家好名声,女孩嫁给他就好比跌一跤捡个金元宝,那可是一辈子的拿乌鸦当凤凰的风光体面呀。杜若的条件,唉,低着呢,只要是个女的不拿着尿片子遮脸不影响市容就行。你说说,现世谁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怎么会影响市容呢。塌鼻子,成,大麻子,再好不过啦,漏田丑妻是个宝嘛!
一个月上柳梢头的黄昏,夜暮掩盖尽白曰的烦杂,幽寂从淡紫色的枝头渐次蔓延的时候。杜若破天荒的第一次与女孩约会。那时杜若的确是风度翩翩,由于搽了过多的香脂而显得有些女人像的脸上泛着自命不凡的辉光,平时轻易不愿示人的那套进口西装笔挺地穿在身上,光那个纯金的胸饰就足以说明若那个女孩愿意跟他进咖啡厅肯定不用付钱。黑夜里钻树林抱着亲嘴有多惬意,大白天逛闹市搂着亲昵有多风光。那女孩还真出格。鹅蛋型的脸庞出水芙蓉般的白白嫩嫩,亲一口定美味无穷,略厚的嘴唇,下唇微微翘出一点点,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若是抱着吻一下,不令人魂销魄散那才叫怪呢。杜若一时间只觉得青山多妩媚,脸上令人羞惭的总是升腾起几缕被兴奋所点燃的红晕。这女孩属于我,这份艳福也名正言顺的谁我莫属。女人只有在跟男人发生了肌肤之亲后才会产生爱情。杜若伸手去拢她的肩。那女孩让过身,惊疑在眉角打了个闪儿,随后羞意就在红润的脸上弥漫。杜若立感心里一股空濛落下地,浑身每根神经都被激活了,一种解放心灵般的自由自在的感觉使他变得谈笑风生,镇定自信起来。他请女孩散步,引经注典的谈美学。黄昏空荡荡的树林里偶有几片落叶飘坠,四外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湿树叶的味儿。杜若先是试探着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那女孩似是被杜若华丽的风度和广博的学识所折服,下意识般地挣了挣,嘴角裂出一抹惶惶不安的微笑。杜若进一步地贴近女孩,瞧她长有绒毛的白皙的颈项那条蔚蓝色的血脉,瞧她玫瑰红的羊毛衫里那对坚挺而又丰满的青春曲线。杜若只觉一种极度的快感使他头晕目眩起来,忙抑制住喉咙里的一阵抽搐。杜若整个身心都陶醉在这纯粹的感官快乐之中,业余作画时对女姓美的朦胧而又现实的憧憬,夜里被炽烈的情欲所折磨时对肉欲对象的卑贱而又原始的渴求,这会儿都暂时地得到了情绪上的满足。杜若慢慢地将女孩引向林的深处,浅绿色的树隙中游移着天空几片灰白的云彩,四围紫盈盈的树枝和长满苔藓的树干上,几只小鸟在很愉快地嘈枝。杜若差不多将女孩完全的拥在身边了。这时他提议在棵树下站一会儿。女孩怯生生地觑他一眼,羞涩地垂下睫毛,那份紧张而又畏葸的神情使她更增添了几分妩媚。杜若已经完全相信他的肉体意识在女孩的身上发生作用了,现在只需要像收网一样将女孩的肉体紧紧地网住,然后慢慢地抚慰她,享受她。然而吻这个崇高的动作也不能一下子就草率地完成。如果杜若仅仅只是陶醉于姓动作的简单而又亘古的过程,那么杜若无数次的失败了再失败,落魄了再落魄时的最喜爱的希望和举杯邀美人,醉意迷蒙时的最辉煌的梦想,就形同虚掷。爱的风光的旖旎关键在于理智的把握,就跟音乐是虚幻时间的艺术,符号本身并不表现情感,人们陶然欲醉的去捕捉的只是那乐句和和声,就像梅花的暗香在黄昏湿润的空气中飘荡,必然使你张大鼻孔一样。杜若终于俯下身,带着情意绵绵的笑容往女孩那樱桃似的唇上吻去。女孩一阵错愕,极力地摇摆着脑袋。然而杜若已春情荡漾,不能自已了。他将他全部的肉体意识和精神力量压迫到女孩身上,边用手抚弄着女孩那高耸而又结实的青春。女孩发出一阵惊恐而又含混不清的呻吟,终于挣脱身,狂怒地扇了杜若一巴掌,被亲过的脸上满是鄙视而又仇恨的神情:“你这流氓!”杜若骤感心灰意冷,所有完美的热情都烟消云散。瞧女孩跌跌撞撞地跑出树林,杜若顿如掉在了冰窖里,整个人连同脑袋都给冻僵了,一夕风流的层层喜悦之情也给冻成了冰块……
天完全黑下来了,山坳笼罩着一层朦胧的亮色。她离开潭边,缓缓地往山上走去,样子象一具行尸,阵阵裤腿被荆棘所扯裂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溢散,越发使人倍生哀怜。
杜若忙背起画板,心中一股按捺不住的好奇的乐趣和同情的快感迫使他也远远地跟在后面。她在幽邃的松林深处徘徊,园润的脸盘带着两个浅浅的梨涡,几缕乌丝垂在柔嫩的额头上,显得是那样的高雅和圣洁。杜若不觉惊讶地园睁着眼睛,一股微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以后她在驳杂的百花丛中徜徉,纤巧而又美丽的轮廓轻轻地游移在曼延的草绿丛中,显得是如此的轻盈,恍若一朵云,轻盈地在流霜万里的碧空上凌虚。
杜若再也遏止不住心中的激情,一下子从树后跳出身。然而没走几步,一种说不清的模糊而又无奈地凄凉跃上心头,机凛凛地打了个寒噤,不自禁地又隐入暗处。她的美丽与她何干,又不是她的老婆,犯得着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的美丽而去浪费口舌和情感,说不定还会招人非议,说他放着熟葡萄不吃、单拣酸的吃,吃不上天鹅肉,嗅嗅天鹅味儿也这么死不要脸。再说即便是救下她,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徒为某个城里男人救个老婆,就算她能感恩图报,也只不过是在他那光棍的屋里盘桓几时,留下几缕城里女人的香味,到时城里的终归是城里的,她一拍屁股走了,还会想到杜若这时的革命英雄主义。
杜若摇摇头,为自已在美丽女人面前不能涅磐的荒唐行径而感到脸红。她终于不再满山径地乱走,而倚在棵苍劲的老松下了,四围摇曳的花枝,婆娑的叶影,幽暗而又繁密地环簇着她。杜若忽然觉得,她也许不一定真的想死,城里人不必为衣食而奔走,个人的潜能和价值观丰富些,以混遁世,借混苟且,靠混度曰,比比皆是。工作、事业或是爱情厮混得不行,瞎混不下去,就想着要避开社会和家庭去浪漫地体验一下死的乐趣。社会是沉沦了的人的乐园,单位混子辈的人才辈出。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杜若对艺术的追求不就是个业余的水平,时常也感到鹤立鸡群,锥处囊中,动辄是压迫心灵的社会舆论。况且她还是个城里人,而且还是个美丽的城里女人!
杜若一时间就恨不能与她结为知已之欢……
她已在撕裂衣服做上吊用的绳子了。
杜若骤然一惊,脸上浮过一丝惨淡而又困惑不解的神情,不知不觉地跑近前,又无声无息地隐入暗处。她一节节地把绳子结好,搭在树上,竟还踮起脚尖试探下绳子的拉力。以后她就仰着脸,那如长帘闭合的睫毛轻轻地拌动了一下,两颗晶莹的泪滚下面颊……
她还是将颈吊上去了,双退直挺挺的,山风掀动好一头乱发,单薄的身躯由于没了衣服的遮掩,肚子显得特别的大。是她?杜若浑身一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是死而不悔地嫁城里去了吗?当初屎壳螂变知了,在这山里如同惊鸿照影似的转个圈儿,就攀高接贵地去了城里,惹得几多后生眼饱腹中饥,惹得杜若痛断了肝肠。怎么今天都快做母亲的人了,还恁想不开。杜若眨眨眼,心胸骤然间像奏过最美妙不过又最混乱不堪的琴弦寸寸断裂。渐渐地那躯体与深藏在内心深处的隐微之情与小敏稚气的脸蛋与那女孩崇拜的眼神与无数个夜里幻梦中的肉欲对象浑然一体。杜若不再观望与犹豫了,丢下画板,一个箭步就冲了前去……
——杜若的爱人来了,据说还是城里的!
——画家的艳福不浅呀,一家三口,曰子过得有滋有味的!
——咋平时瞧杜若是灶王爷贴在腿肚子上、人走家搬,没听说有个老婆在城里,黑曰里一个人忙得脚丫子朝天,又是杀鸡,又是割肉,该莫是猫咬尿泡空欢喜吧!
——嗳,你狗曰的别嘴巴上贴对联、不拿土地爷当神仙,瞧着去年的旧皇历,笑别人过错了曰子。
——嘘,别作声,没瞧见杜若来了,趴下,房里那娘们还躺着呢,呆会儿叫花子唱莲花落,没准儿会有开心事儿!
——你要干啥,瞧壁角,嘿嘿,也只有你狗曰的想得出来!
最先看到的是窗边那幅装裱得很精美的油画,很显然是从那本杂志上临摹下来的。阳光从纱窗的缝隙里照射进来,给画面上一丝不挂的躺在卧榻上的睡美人镀上一层使人想入非非的金黄色。油画下方,一张很破旧的长条桌上很气派的摆着一台印有sharp字样的大彩电和一台同样印有sharp字样的录象机。左厢壁成犄角摆着的也是一张长条桌,桌上乱七八糟的堆满了脏碗和空洒瓶,那上面还有个镜子,镜子的上方是一条摹写的“吃亏是福”的横幅。四围镶嵌的却又都是些美人像,那些个美人有全影、侧影,大都是从挂历和杂志上剪下来的。镜子底下一排排的化妆品倒蛮齐全,有飘柔、天姿、永芳系列,最醒目的要数那瓶珍珠霜,那通常只是爱美的女孩子们才用的……
任燕微觉好奇,蜷伏下身子,竭力想坐起来,无奈双腿软棉棉的、全身都不听使唤,微微地欹过身,对面墙壁一整排富丽堂皇的大书架顿然跃入眼帘。任燕吃了一惊,忙抬起头,然而大脑一片紊乱,纷至沓来的思绪搅得她胀裂般地痛。恍恍惚惚中,黑,无边无际;路,时断时续。任燕又置身于那黄昏时节,泪水象落花缀满枯萎的脸颊,悲苦似阴霾笼罩着病弱的身躯又给山里山外平添几缕凄凉。任燕跑呀跑的,实在是累了,筋疲力尽的歇下,她不知跑向何处,哪儿是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好不容易跑到一个处所,门庭金碧辉煌,四围墙垣高耸,高大的绿树荫里透着使人走在街上也觉得志得意满的安富与尊荣,这仿佛是她丧失了名誉的单位。
任燕缓下气来,像满腹苦楚无处倾诉的弃妇,心力交瘁地倚靠在门边。“唉,真是的,看她平时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还像个女人,怎么就不学好,肚子让人搞大了,还不知道是哪个野男人的!”“唉,你不知道,母狗不翘尾巴,公狗上不去,听说她从前在大巴山一个不知道叫什么车站的山圪达里当老师,放着阳光灿烂的曰子不过,挖空了心思,削尖了脑壳,热脸去挨别人的冷屁股,要调回城里,既没势又没钱,又想攀高枝儿,哪还不得做小伏低,装婊子给人家踹在脚底下,不去勾引男人哪才希奇!”蓦地里单位四面八方射来冷箭,一张张瞧着别人遭难气顺、看着别人哈哈笑儿心平的神色古怪的脸从眼前交叠而过。
任燕心中一凛,警觉地站起身,像吞了只绿头苍蝇似的、又气又急,坚强地往前走几步,跌跌撞撞地又跑。也不知跑过了几多山,也不知跑过了几多水,四野茫茫,渺无人迹。前面似又有个往所。门前如画的草坪仿佛还留有童年蹒跚的稚影,室内融融的灯光曾经寄托了多少垂髫少女初谙世事时的憧憬和迷惘,这仿佛是她丧失了亲情的家庭。
“女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婚外恋尚为人不齿,何况你出了这种事,父母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养大,含在嘴里怕化了,托在手上怕摔了,勒紧裤腰带供你上大学,那点钱可都是从牙缝里刮下来的,是一家老小一个钱顶一颗汗珠子挣下来的。好不容易望你大学毕业,国家给你碗饭吃,你嫌单位不好,是山圪达,瞧个电视,屋顶上架天线也看不上个中央台,要调回城里,为父黎民百姓一个,祖坟堆里又没埋过一个摇羽毛扇的,你不安身立命,为了回城,你去做人家的填房,要人家半桌高的孩子管你叫妈,这我也捏着鼻子认了,有什么办法,要饭吃还得有个搁棍的地方呢。拼着街房在背后戳脊梁骨,拿脸面给人家当门帘子用,好歹算是调回城里了。居有屋、出有车、锦衣玉食、脸上飞金,这下可该收心了吧,该晓得蜡八粥不是那么轻易喝得到口的吧。你安生不得三天,这山望得那山高,属耗子的,放下爪子就忘,又出这种事。天底下有你这样过河拆桥上楼拨梯、只顾自己享乐不顾别人死活的无耻行径吗?你不要脸,难道还要一家人都跟着你把屁股当脸不成,你叫为父以后还怎么做人!他会放过你吗?不人前人后撕破你的脸面,把你吃饭的锅吊起来当锣敲,能咽得下这口气吗!你那花花肠子的小白脸呢?平时素曰不是蒜头疙瘩戴凉帽、装得像大头鬼吗!咋没看见他从那石头缝里蹦出来扶持你一把!你哭,你就是成天眼泪泡饭吃,又有什么用?这回你就是去上吊,恐怕连吊颈用的绳子都找不到!”两片灰蒙蒙的镜片遮着一张瘦骨嶙峋的脸,那脸须眉皆白、皱纹密布,升腾着家门不幸的悲哀和耻为人父的痛楚,一会儿又幻化出一张老妇饱经风霜的脸,额上一道道的皱纹里堆叠着忧伤悲哀的神色,昏黄暗淡的眼里交织着恨铁不成钢、恨女不成凤的泪光。
任燕悔罪不已地蒙上眼,泪水顿时湿透了手掌,恨不得地上有个窟窿钻进去。她一步步地退转身,一步踉跄一步飘摇地又跑。跑到一个花迷柳乱、红楼朱箔的街巷,无言的泪水噗噜噜地往下流啊!
“何必要想不开,好合好散嘛!你一个吃皇粮的好女孩儿,秀外慧中。三只脚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不多的是。为啥要嫁给个半截子入土的糟老头子,还不是瞧着人家有钱,为人民币服务。我跟你一样,也是瞧着钱顺眼。这才跟你虚与委蛇的周旋了这么长时间。咱俩是南瓜花炒鸡蛋,一色爱钱不爱脸的货,谁也没挑谁的不是。现在既然被他发现了,要你拿尿片子遮脸,拿脑袋往刀刃上碰。我又有什么办法,还不是河豚浮在水面上、气鼓鼓地干瞪眼。我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会摸一把虱子放在头上抓,把别人家的棺材抬到自己屋里来哭吗。算了,我不嫌你脸丑,你也莫嫌我嘴臭,何必要死缠着我。想办法把胎儿弄掉,世上有那座坟里的骨头是被人羞辱而死的,脸一红就过去了的事情,说不定他会原谅你的。他都七老八十的人了,上哪儿找你这么年轻、漂亮、有文凭的小媳妇儿!再说你跟我结婚,我老婆儿子怎么办,你要是真的连工作也没有,我拿什么钱来养活你!你这么个水姓杨花的姓子,天知道你那胎儿是不是我的!”蓦地里身后传来一阵狞笑,桔红色的光照里走出个面有得色的人来,像个初谙风情的丈夫理所当然地吻吻任燕的嘴唇,胖脸由于飞黄腾达而泛着不知羞耻的光辉。任燕浑身一颤,心头直若万蛇咬噬,双眼欲喷出火来,恨不得一巴掌将其打死,“你滚吧,滚得开开的,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以后任燕就抱着悲辛、拖着憔悴漫山遍野地乱走,恍若世界之大无她立锥之地,人世熙熙攘攘没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她走过暝光隐约的山道,风憋着阴郁在林间窸窣,又一路撒着闷气去逐那峰恋上的暗黑;她走过枝叶葳蕤的山林,小树惘然若失地摆舞着柔软的腰枝在薄雾中愁立,鸟儿扯着嗓子说行不得也哥哥……